戴晴專欄：律師李莊

大一統的中國從來講究“輿論一致”，無論叫萬歲還是喊殺——譬如在此大勝前夕，薄書記親自會見重慶大學生，就在當場詢問之下親聆了孩子們就打黑除惡的齊聲高呼“贊成！喜歡！”想來如果他順口問問李莊這律師怎麼樣，那些可愛的八九點鐘太陽也會齊喊“黑！”。可惜灌水網民未經嚴格挑選。這回李莊獲罪，以筆者有限的眼界，似乎成網上P民們愛恨最為對峙的一次，叫冤的、叫殺的、說“堪憂”的、說“頂頂頂”的——如果不是虛擬空間，怕早已“屍”橫遍野。

本來，截至去年11月，據重慶官方統計，該市抓獲的“涉嫌黑惡”罪犯，已近3000人，查扣的涉案資產也快上20億了。不意動靜鬧得最大的，竟是這個半年前羈押、原本不怎麼起眼的龔剛模：他倒賣摩托車起家，進而聚眾成幫、開賭場、放高利貸，最後扒拉扒拉腦袋也算蹭進億萬富翁行列。龔某和他一伙人弄錢並無新意，無非包娼、販毒、行賄、鼓弄槍支等具有社會主義碼頭特色的爛事。就算爭搶之中鬧出人命，在重慶也算不上什麼特別出彩的大角兒：從勾結官府上看，他比不上楊天慶；從到手髒錢看，他比不上陳知益；從欺行霸市、跑馬圈地看，比不上王天倫；怎麼打黑戰鬥即將從市中心延伸至區縣的當口，竟然鬧出罪犯沒怎麼樣，辯護律師倒先過堂這種創記錄之奇聞。這就讓人不得不將龔案與文強、黎強、劉鐘永、陳明亮等各色案件作些粗粗比較——答案竟是出奇地簡單：不長眼的龔剛模，竟然到北京去請律師！

北京律師怎麼了？別說李律這回討要不過區區150萬，就是把姓龔的敲到傾家蕩產，只要協議、票證齊全，並不違法——連越界都算不上。但你不過區區一個律師，竟敢向一線警員叫板！你以為不違法就判不了麼？沒見溫州那個名叫吳英的小丫頭，人家除了攬錢，還真沒干下別的，不是說斃就斃了麼？李莊絕不會傻到要為龔富翁作無罪辯護。比照文強弟妹謝才萍，嚇個半死不過獲刑18年，估計李莊也就許下“撈出一條命”海口。至於死緩改無期還是一下子就拿下個有期然後慢慢減刑，未見披露。

蹊蹺之處在於，幾乎從這位北京律師一簽下協議，他與委托人之間的會面（也即後來公訴人說的“串供”），已經有警方的全程跟蹤外加記錄；作為辯護律師貢獻上的全部詭計（我們權且這麼說），也都為警方掌握——包括龔二弟對他色香味俱全的招待。

他接辦的龔案一審開庭本定於12月7日。李莊在重慶緊張戰鬥兩周，向法庭遞上要求遭受刑訊逼供之證人出庭的申請，志得意滿返回北京。就在這當口，更為蹊蹺的事發生了：在延期開庭的兩天裡，案主龔剛模竟然掉轉頭把他給檢舉了（12月10日）。李莊和他“能量很大”的北京康達律師事務所再狂，也知道龔某此舉絕非他個人意願。至於這趟山城行已經“引起了重慶打黑領導小組的高度重視，迅速組織公、檢、法、司人員成立聯合調查組”(注意：什麼年頭了，還在聯合辦案！)，就算他們沒接到准確的通風報信，也應有所估計。“三十六招 走為上招”的傳統智慧（注意：並非法治精神）立刻啟用。只可惜，就在李莊親自到醫院通知當事人龔妻自己“不玩了”的當口，重慶警察從天而降（12月12日）。

從公安傳喚到檢察院批捕一天完成。主流媒體緊跟形勢的輿論攻勢，有如文革再現：《重慶打黑驚曝“律師造假門”》當天完稿，第二天強勢推出。最有趣的是出現在文中那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重慶政法干部”。他以一錘定音之氣勢，推重《刑法•306條》，指斥“律師界潛規則”，兼對稍稍冒犯了“公檢法一言堂”的《律師法》小放兩槍。李莊醜像，基本定稿。中青報此時真不愧黨所信賴的喉舌，會見主管官員、會見在押犯罪嫌疑人、調用警方“記錄在案”的資料……連李莊發給“重慶法院的一位領導”的短信，也順遂調用。

12月底，李莊“涉嫌作偽證案”開審，八名證人一齊“不願意出庭”（而五天之後，在龔剛模案的庭審中，除了向政府檢舉而成為“立功罪犯”的龔富翁，其他不曾享受過李莊教唆的同案犯，竟一致以“刑訊逼供”為由當堂翻供）。到庭審結尾，又現華彩——就連我們這些從來沒碰法學院教科書的人也“大跌眼鏡”起來——全國“十佳”公訴人、重慶檢察五分院公訴一處副處長么寧，在對李莊兩項罪名做了大氣凜然指控之外，竟然開始“譴責他道德敗壞”，說他“曾到過高新區某洗浴場所嫖娼”，而警方隨後補充提取了過硬的人證物證！

好家伙！或許我們不該只知依法而忘記國情；或許旁觀時候別忘給自己的眼鏡腿上加根繩：君不見馮正虎還睡在成田機場，而楊佳案的公訴人，已獲08-09年代“十佳”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