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生:血路--1989(21-22)


2010.06.03

二十一、

「我作為戒嚴部隊某部負責人,從始至終參加了天安門廣場清場工作。我首先鄭重說明,6月4日凌晨4點半至5點,戒嚴部隊清場過程中,絕對沒有打死一個學生和青年,也沒軋傷一個人,根本沒有登生過什麼流血事件。」──解放軍李之雲大校答外國記者問。載《人民日報》1989年6月21日

現在轉入一個千百萬中國人和更多的外國人所關注和困惑的問題──何謂「天安門流血事件」﹖到底有沒有「血洗天安門廣場」﹖ 

不要說因空間和時間所阻隔的人們,連我這現場見證人也一度為之疑惑。 

我首先感到困惑的是,當我和無數身歷慘變的人們為那場令人發指的血腥暴行而哀痛和憤恨的時候,傳媒的焦點竟集中到廣場上有無射殺和輾死人的命題上去了。於是中國官方和外間的譴責者陷入一場沒完沒了的論證和反論證的漫長爭辯之中,迄今猶未了。 

這場爭吵有什麼實際意義﹖試問在西長安街這條血路槍擊車軋學生與平民,或在東邊建國門及南邊珠市口殺人於市,和在廣場上殺人有什麼質的區別嗎﹖這場駭人聽聞的殺戮行動是鐵鑄血寫的事實,讓全世界同聲抗議這滅絕人性的暴行吧,而不要糾纏於某個局部的問題。     

然而,這場大論爭是那樣持久和刺激,我終於也動搖起來。是不是廣場也發生屠殺而我沒看見呢﹖那些「機關槍掃射」﹑「廣場血漿成寸厚」的說法是出於自謂「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之口,不論其出於何種原因而堅執此說,都足不可信的。如此規模的血腥清場,我不可能看不見﹑聽不見。然而,我確有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我始終在廣場西邊活動,東半廣場及學生撤退時的通道,我一直未能目睹。但「血洗廣場」的輿論是如此強大,連一些說過「沒有看見」的身歷者也因感情因素或別的什麼原因改口了。我揣著疑團,在逃亡過程中意外地碰上同行老鬼,原來當晚他也在廣場。對證之下,我們所見是一樣的。但恰巧他也在西邊廣場,只不過比我早撤走半個鐘頭…… 故此,我只能堅持自己的結論。並且不去假設沒有侯德健及紅十字會人士於千均一發間的談判努力,廣場將會發生什麼事。 

現在來聽聽中國當局說法。    

屠城之後,官方傳媒指天發誓說「廣場上沒響過槍」﹑「沒流一滴血」。不幾日,中央電視台的新聞攝影記者刻意將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的彈洞攝入鏡頭,這無聲的畫面戮穿了當局的謊言──幾億中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官方修正了這說法,並在表彭「共和國衛士」之「英雄事跡」時,說最先衝上紀念碑的戰士如何開槍打啞了學生廣播站的喇叭,並用槍口指喝學生「趴下」(事實上在此之前,紀念碑己遭槍擊多次)。等等。       

坦克和裝甲車來回輾壓了學生的帳蓬。當局說「事先已檢查過裡面沒有人」。這點我非但沒懷疑,而且認為當晚廣場上的險峻形勢,猛烈的槍聲,熊熊的大火,每個人的生死都懸於一線。如此時刻,帳篷裡根本不可能還有人呆得住。倒是官方自己證實了帳篷裡確有一個嚇昏了的女學生和一個疲極而眠的外地學生,都被軍人喚起趕走。 

我確信就廣場而言,「輾人」並無其事。 

至於說廣場上「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流血事件」。這未免太過急切洗刷自己。此說無法解釋學生隊伍撤出時的滿身血污。事實上,學生有秩序地撤離時,遭到軍人棍棒交加的痛毆,我所認識的香港女記者蔡淑芳就被掄了兩大棍,推倒在柏樹牆下,更多的學生被打得頭破血流。軍隊既一路殺戮而來,又何必諱言那對政府來說微不足道的人血呢。    

回到天安門廣場上有無殺人這個老問題上。我多麼希望把這場冗長而無謂的論爭立時結束掉。它實際上已變成一個捉迷藏的概念游戲,恰恰是中國官方最歡迎的游戲。    

當北京權力集團的核心人物對六四屠殺雖絕無悔意,卻畢竟為各國的譴責和制裁而煩惱的時候,外間那些概念不清的指責,正好給那些元凶一面聊勝於無的精神之盾,好振振有詞地反駁人家是「胡說八道」,「無中生有」,是「天方夜譚」﹔也正好幫他們回避了實質性的問題──以坦克戰車﹑機槍﹑自動步槍和開花子彈(隸屬軍方的北方工業公司人士指證這種子彈由保定一兵工廠制造)鎮壓手無寸鐵的人民,已遠超一個國家的「內政」,而是對國際人權和公義的粗暴蹂躪。這種在二十世紀中葉已絕跡的野蠻行徑,才是那些屠夫必須受到審判的歷史罪孽。 

讓全世界震怒的目光都投射到世紀末發生的這場人類悲劇吧,不要再向劊子手求證在或不在某個地點殺了人,它的發生地點是確鑿無疑的,就是中國的北京。     

…… 

二十二、

然而,屠殺沒有停止。 

學生撤退隊伍還在那條血泊斑斑的長路上跋涉,大批在星期日上班的﹑又不完全知曉徹夜槍聲真相的市民,進入了遍布北京城的各個殺戮戰場。這些在公共交通已斷絕仍騎車或是步行上班者,都是「一等良民」。但觸目驚心的戰場景像,遠遠超出他們在被窩失眠中的想像,那沉重的履帶壓痕一下輾過了他們良心的底線,於是憤怒地衝上前大聲斥責軍人,得到的是迅速而響亮的回答──衝出槍膛的子彈。 

是日,滿城狼煙四起,槍炮聲怒響,不間歇地撕裂著充斥著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氣。聽去像是一座被攻陷的英雄城市在進行殊死的巷戰。沒人知道這日和此後的數日北京被殺了多少人,永不可能知道的,包括殺人者自己。 

6月4日,萬念俱灰的我憑窗而立,使命已完結,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是拍攝下此刻廣場全景的照片。望去渾濁的煙柱夾裹著無數人信念的殘片和理想的劫灰,衝霄而起。五十日可歌可泣的民主行營已然易手,扎營者換成龐大的鋼鐵怪獸和十數萬蠻勇的士兵。 

全部的翻覆變易,都是在天安門城樓毛澤東巨幅畫像和供奉著他的真身的紀念堂之間開始和結束的。那幾百萬人驚天動地的吶喊和廿萬攻城大軍震耳欲聾的槍炮聲,可曾驚動這個超聖的靈魂﹖他或會掀開那玻璃罩子,走出巨大的陵墓,呈現在他眼前的是粗大的坦克炮管和森林般的鋼槍。也許會有無識無知的年輕士兵用槍口對著他喝令﹕「回去﹗不准出來﹗」 

曾和這位偉人的心底波瀾有不解之緣的天安門廣場,已有過數不清的聚集上百萬人的場面,卻從未有過坦克擅入這塊聖地。       

人們永遠捉摸不透他喜歡和不喜歡什麼。這才叫偉人。 

世界上有一些地方,歷史是由好多人創造的﹔而另一些地方,歷史是由一個人或幾個人創造的。總之,歷史是人創造的。    

無論毛澤東對六四這一天的廣場感到快慰還是震怒,有一點是不能不驚嘆的,就是昔年在他周圍卑躬曲膝﹑唯唯諾諾﹑戰戰兢兢的那些舊臣子,終於做出了一件他未曾想過﹑或想過而從未做出來的事情。 

創世紀。 

下午3時,慘白灼熱的天空陡地陰暗下來,眨眼間風馳雲走,飛淚頓作傾盆雨。 

北京哭了。 

…… 

6月5日,槍聲不絕。 

6月6日,槍聲不絕。    

6月7日,槍聲不絕。 

6月8日,槍聲漸落。 

6月9日,槍聲稀少。 

6月10日,我逃出北京。 

1989剩下的半年,世界激變。 

唯一不變的是北京。 


――1989年秋追記於香港,1990年一月完稿於舊金山

(附記:根據丁子霖女士的調查,證實當日在廣場東側確有平民被軍隊射殺。特此補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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