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唯色:重又推出西藏文革泥塑《農奴憤》只是出於懷舊嗎?(二)

2024.06.27
評論|唯色:重又推出西藏文革泥塑《農奴憤》只是出於懷舊嗎?(二) 西藏人民出版社重版新印的《農奴憤》畫冊。
唯色供圖

107e785c-13a8-4836-a654-0aadb04ddc56.jpeg二、評論重版新印的《農奴憤》

如果說泥塑《農奴憤》的復出意味着某種懷舊,其實這一懷舊工程早在2008年3月的那場被當局定性爲“拉薩‘314’暴亂事件”發生之前就已經啓動。記得2006年的年初,我在拉薩的書店見到西藏人民出版社重版新印的《農奴憤》畫冊,那紅色的封面和熟悉的“農奴”形象,讓我意識到文革沉渣泛起一定具有現實意義,爲此寫了一篇關於泥塑《農奴憤》的評論。如今重讀此文,覺得現實意義已變得愈發強大。所謂“強大”不是說自己的文章,而是某種現實。看來有必要將這篇曾貼在自己博客上的文章發表於此,全文如下:

1、

長久以來,人們對“舊西藏”的記憶,是由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文藝工作者以各種文藝形式塑造的(包括電影《農奴》、長篇小說《倖存的人》、歌曲《翻身農奴把歌唱》等等,也包括泥塑《農奴憤》),從頭到尾貫徹的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民族問題的實質是階級問題”。而“階級問題”表現於兩大階級的對立:剝削階級與被剝削階級。剝削階級的象徵是“三大領主”,也即“舊西藏”的噶廈政府、寺院和貴族;被剝削階級的象徵當然是“百萬農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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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二的“出版說明”表示獻禮西藏自治區成立40週年。(唯色供圖)

黨給“三大領主”下的定義有四個“最”,即“最反動、最黑暗、最殘酷、最野蠻”,因此在這些文藝作品中,“三大領主”的形象都是從這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無一不是滅絕人性的大壞蛋。既然人性已經滅絕,那麼這每一個“三大領主”便不是活生生的人了,而是一種被縮略化、妖魔化的符號了。其目的不外乎有二,一來激起廣大“翻身農奴”的仇恨意識,用當時的流行術語來說明,這種仇恨意識是“階級仇”、“民族恨”;二來喚起廣大“翻身農奴”的感恩意識,用當時的流行歌曲來表達,則是“翻身不忘共產黨”。簡單地說,就是四個字:憶苦思甜。

1974年,正是文化大革命後期,爲紀念西藏自治區成立十週年,西藏自治區革委會(革命委員會,相當於省級權力機構)邀請北京中央美術學院和瀋陽魯迅美術學院的十幾位教授、創作雕塑的教師組成“赴藏雕塑組”來拉薩,歷時一年半,創作了“反映封建農奴制下的農奴生活與抗爭的主題雕塑羣雕”【1】——大型泥塑《農奴憤》,共分四個主題:最悲慘的人間地獄——封建領主莊園;最黑暗的喫人魔窟——寺廟;最反動的統治機器——“噶廈”;農奴鬥爭盼解放。106個真人大小的“農奴”和“三大領主”,以各種慘不忍睹或凶神惡煞的造型,並配有音樂和解說詞,於1975年9月,在當時位於布達拉宮下面的“西藏革命展覽館”隆重展出。參觀者絡繹不絕,因爲這是一項政治任務,西藏人民尤其是廣大青少年都得必須接受如此生動的“歷史教育”。一本專門向西方人介紹新中國成就的、由中共統戰部領導的英文雜誌《中國建設》就此總結:“掀開展覽館的黑色門簾後,人們進入了人間地獄的舊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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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後期在“西藏革命展覽館”展出的“農奴憤”。(唯色供圖)

“舊西藏”到底是不是“人間地獄”?如果非要這般概念化、二元化地進行價值評估,那麼“新西藏”又是不是“人間天堂”呢?相信誰都不會毫不遲疑地一口咬定。因爲“天堂”這樣的世界是不可能有罪惡的,而有罪惡的世界當然不會是“天堂”,三歲小孩子都懂這個道理。可有什麼辦法呢?黨非得說“舊西藏”就是“人間地獄”,像我這樣的於文革年代出生的人又沒在“舊西藏”待過,對“舊西藏”的記憶只能全靠《農奴憤》之類來塑造了。我清楚地記得,不足十歲的我從當年的畫報上看到那一個個或悲慘或兇惡的泥人時,確實有一種義憤填膺的感覺,恨不得就像黨培養的紅色歌手才旦卓瑪唱的那樣,“——奪過鞭子抽敵人!”

2、

時光匆匆而過。就像是電影裏的鏡頭切換,當我走進西藏人民出版社的書店,一眼看見高高的書架上屹立着那個砸碎鐐銬、英勇不屈的“翻身農奴”時,早已沉澱的某個記憶一下子被激活,重返似乎已是格格不入的現實空間。這是2005年的一個暖融融的冬日下午,取下這本裝幀設計簡直就像文革時代出爐的畫冊,我有點恍惚,難道是存放在倉庫裏的舊日讀物復出不成?所以讀到這段說明時,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今年是西藏自治區成立四十週年。回望過去,展望未來,牢記西藏從黑暗走向光明、從落後走向進步、從專制走向民主、從貧窮走向富裕、從封閉走向開放的歷程,具有歷史教育意義和現實意義。爲此,西藏人民出版社再次整理出版此書奉獻給大家。200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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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革命展覽館”展出的“農奴憤”中的“黑暗”景象。(唯色供圖)

用藏漢兩種文字印刷的《農奴憤》,這分明刻着時代標籤的文革產物,竟然在黨也承認的“十年浩劫”結束已經三十九年的今天,以2500份的印數廣爲發行,顯然意味深長。我當即掏出28元買了一本,爲的是重溫當年幼稚的我那空白的世界觀如何被塑造的過程,更爲的是琢磨在與時俱進的今天重又復活當年改寫歷史的權力話語的用意何在。雖然這些年來不斷地有文革歌曲、文革繪畫、文革攝影等接踵復出,也有各種各樣的文革舊物或仿製品充斥大江南北的舊貨市場,但那都無不含有商業的算計並且多少具有反諷的色彩,而這本畫冊卻截然不同,因爲它乃是一份獻禮,就像當時的原型也是一份獻禮。看來西藏自治區成立十週年也罷、成立四十週年也罷,收到的禮物都是《農奴憤》啊。

(本文僅代表評論員個人立場和觀點)

註釋:

【1】韓書力:回望那組羣雕《農奴憤》https://m-news.artron.net/20230423/n112070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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