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二十三）

我阿媽幼年時在自家房頂上

12、母親回憶跟天花有關的往昔（上）

 

凌晨夢迴阿媽啦的老家，

正如十幾年前第一次去的路線，

在大竹卡[1]乘牛皮船過雅魯藏布[2]，

在似乎沒有影子的驕陽下徒步數小時，

羣山蒼黃連綿，山巔積雪不化，

路過一座毀過又重蓋的苯教[3]寺院，

一個用過又廢棄的兵站，

一些青稞殘存的田地，

一些青黃不接的樹林，

（奇怪沒有見到一個人

也沒有見到其他動物）

似乎突然間，眼前一片廢墟，

甚至算不上是廢墟，

僅是一圈空地被參差不齊的石塊環圍，

更像毫不相干的野地荒蕪已久，

原本有我波啦[4]蓋的大房子，

“白白的，四四方方的，遠遠就能看見……”[5]

門上的黃銅鎖鑰購自印度，

仁布地方的石材，工部地方的木頭，

請來能工巧匠雕樑畫棟，

重疊的佛像與彩繪的唐卡爲梵香繚繞，

卻像是暫時客居其中，僅僅幾年

便喪失了一切，某個傍晚

被“勞動改造”的嬤啦[6]收工回家，

驚見大門貼着兩條蓋有紅色章印的封條，

從此竟連一步也進不去了，

哪怕一個瓷碗，也不再屬於自己。

 

（——謹以這首詩及這篇故事紀念我的母親次仁玉珍，今天是她離世七七四十九日）

 

我阿媽是故事大王，講起童年往事繪聲繪色，這跟藏語中的象聲詞太豐富有關。她給我講過無數遍怎麼種痘、怎麼躲天花、怎麼治麻疹，說明往日的這類驚險讓她無法忘卻，好在都是有驚無險，所以除了不時感嘆，常常笑個不停：

 

第一個故事：躲天花

記得是七八歲的時候，突然天花來襲。母親是1943年生人，那麼就是1950年或1951年。伍佑（那時候伍佑是一個宗，即今天所說的縣，由多個谿卡組成。谿卡即莊園的意思，各屬於政府、寺院或貴族；整個圖伯特的谿卡數不勝數。而奴瑪谿卡，奴瑪莊園，早在三百年前就由西藏政府贈與八世達賴喇嘛家族，成爲堯西拉魯家族的世襲莊園之一；如今是伍佑鄉的一個村，而伍佑鄉如今轄屬日喀則地區南木林縣）一帶死了很多人。

“拉仲（lha'brum，天神撒下的花瓣或天神留下的印記，即天花）來了！拉仲來了！”莊園裏那些沒有種過痘的孩子都被傳染了，我阿媽至今記得有一戶人家的孩子很多，全都傳染了，臉腫得很大，亮亮的，像透明的大水泡，一個個有氣無力地坐在門口曬太陽，可能是祈望強烈的陽光殺病毒。

當時我舅舅在拉薩唸書，不用管他。家裏就把我母親和我大姨送到了我外公同母異父的姐姐家，就是那個跟僧人相戀被我曾祖父趕出家門的前尼姑。兩個犯戒的男女只能落腳附近的山谷，禁止回家。但我曾祖父還是慈悲，不僅給蓋了一幢兩層房子和一間很大的嘛尼拉康，還給了牛羊和僕人。

我阿媽至今還記得那個美麗的山谷，是在伍佑宗的裏面，沿山溝往上走，就豁然開朗。山坡舒緩，植物茂密，各種花朵怒放。除了姑姑家，周圍一戶人家也沒有。一隻眼睛有點斜的姑姑很能幹，會做奶渣、奶皮、奶酪，都好喫得很。她的丈夫還俗後成了商人，去印度噶倫堡帶回很多東西。他們有兩個子女。

我阿媽和她姐姐喜歡跟着僕人去放牧，在湯古（Thanghkuk，羊皮做的糌粑口袋）裏放上糌粑、酥油、奶渣、風乾的犛牛肉，帶上印度的糖果和餅乾，可以在草地上玩一整天。草地上開的盡是花。兩個小女孩跑來跑去地瘋玩。有一次玩餓了，想喫糌粑，才發現糌粑口袋被犛牛咬爛了，拌好的糌粑也被犛牛喫完了，只找到一兩根風乾的犛牛肉，就很捨不得地喫着，正在喫，突然從天上撲來一隻冰迥瑪（BingKyuma，黑鳶或雕），像烏鴉，但不是烏鴉，烏鴉是黑黑的，也不是恰規（Jago，禿鷲），沒那麼大，但也嘎嘎地叫。這個冰迥瑪從天而降，一把從我阿媽的嘴邊搶走了乾肉不說，還用翅膀啪地打了她一耳光。據說冰迥瑪都是這樣的，搶了你的東西，還要狠狠地打你一下。

“冰迥瑪多大的勁啊。我的臉一下子腫了起來，連眼睛都腫了，還火辣辣地燙。我嚇壞了，傻傻地看着它飛遠，才哇地大哭起來。”我阿媽很生動地回憶着。“那天太倒黴了。湯古被犛牛咬了，糌粑被犛牛喫了，乾肉被冰迥瑪搶了，還被它打了一耳光。我們直到天黑了纔回去，生怕姑姑看見我的臉。從那以後，我們再也不提要跟着僕人去放牛放羊，就乖乖地在屋子裏待著，在門口曬太陽。”

兩個小女孩開始想家了，經常坐在草地上望着家的方向掉眼淚，遠遠見到山坡上過來一個人，就很開心，以爲家裏派人來接了。但天花沒有結束，她倆怎能回去？等到終於接回家時，整個夏天都在山谷裏度過了。而整個伍佑冷冷清清的，那個本來有很多孩子的鄰居家，居然都沒有孩子了。整個莊園活下來的孩子很少，臉上佈滿了難看的麻子。

 

註釋：

【1】大竹卡：རྟགས་གྲུ་ཁ་།（Darkdruk ka），是雅魯藏布江的一個渡口，位於今西藏自治區日喀則市桑珠孜區。

【2】雅魯藏布：ཡར་ཀླུངས་གཙང་པོ་（Yarlung Zangbo），意爲“高山流下的雪水之河流”，是布拉馬普特拉河上游在圖伯特境內河段的名稱。

【3】苯教：苯，བོན（Bön），圖伯特的本土宗教，這裏指熱拉雍仲林寺，是衛藏地區最大的苯教寺院。

【4】波啦：སྤོ་བོ་ལགས་།（Phola），祖父，外祖父，或對年老男子的尊稱。

【5】引自我母親的回憶，是她的口述。

【6】嬤啦：རྨོ་ལགས་།（Mola），祖母，外祖母，或對年老女子的尊稱。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