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該和不該之間的廣闊地帶思考(唯色)
2012.11.22
王力雄:昨天又有藏人自焚,5個人。今天不知道會不會有,會有幾個。你對自焚怎麼看?覺得應該怎麼辦?
博巴:首先,這些事情是可以預見的,我並不意外。而我每遇到一個所謂知識分子的時候,都在說應該怎麼辦,不該怎麼樣。我在想象一個人可以把自己的生命都點燈了的時候,絕不會不知道這樣做的價值。如果這樣是他認爲的最好方式,我們何德何能認爲自己比他們高級到說活着更重要呢?剛開始幾個人自焚,我也想要反對。但現在接二連三的發生,其中不乏活佛和德高望重之人,不管是理性還是情緒上,我已經很難說反對,或者說這樣不理智了。因爲可能我們對生命的理解就已經沒有達到他們的理解力,我們之間已經對活着和生命的認知和定義已然不同。但從整體戰略格局上講,我不認爲這些會對整體的格局甚至談判以及對藏政策有積極的影響和改變。再犧牲上千人也不會對格局有實質的改變。不會在這個點上發力就會改變的。格局的改變還是整個國際的大盤和中國國內的大盤有所變化時才產生。這點上,藏人應該保持清醒。
王力雄:你的前半部分說法,在境內藏人知識分子和境外藏人的中似乎比較流行。這樣說可能是真誠的,但也是有意無意對自身無所作爲的一種開脫,成爲一種獲得心安理得的自我安慰。不錯,死者有自己的選擇,但並不意味生者不能有自己的態度和作爲。在我看來,其實沒有態度也是一種態度,而且也會發生作用,因爲精英的角色就是以表達意見爲職責,當這種該有態度的角色沒有態度時,往往會被當做一種默認,而默認也可能會被視爲是無言的鼓勵。人們會這樣想,不表態是因爲不好公開鼓勵自焚啊,這不正是說明精英心裏是贊成自焚的嗎?甚至當達蘭薩拉的流亡機構領導人明明已經表達了不贊成自焚,但因爲只是簡單一提,會被當做場面上不得不這樣說,心裏則是贊成自焚和需要自焚的。至於那種“停止自焚取決於中共”的說法,不能說這話本身不對,但這話完全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理解——即只要中共沒改變,藏人就得前仆後繼地去繼續自焚。
至於你說的後半部分,我認爲你比外面一些人更明智。畢竟你是從境內出去,瞭解這裏的現實。非暴力抗爭以往的手段——用所經受的痛苦喚醒對方的良心,在沒有新聞自由、獨立司法和公民社會的專制權力面前是完全無效的。不過,把你後半部的明智,與前半部分所說的不能去阻止自焚的理由放在一起,雖然你也許會有自己理得順的邏輯,但是對我而言,卻擺脫不了一種荒謬的矛盾感。
博巴:是這樣,我不會再去反對自焚。對我自己來講,我認爲活着能做點事兒更重要,但如果我的親人真有說要準備去自焚,如果他真想這樣,我會給他送行。這就是我的態度。這不是鼓勵不鼓勵的問題,因爲在那麼多人開始前仆後繼的時候,我會反思可能我的思維和對生命的理解和定義和他們已經不一樣,那應該是誰勸誰呢?
王力雄:按照這種相對主義,不僅讓人懷疑,人與人在任何事情上的互動是不是都可以被當做多管閒事了。例如高僧大德有什麼資格勸人不要殺生呢?那是人家的選擇——“我的思維和對生命的理解和定義和他們已經不一樣,那應該是誰勸誰呢?”
博巴:我並不是說我們不能去評論和發表自己的觀點,我反而認爲應該多一點這樣的討論。對於我,我個人的觀點是,在那麼多人不停點燈自己的生命之時,我沒法說這不應該。我在努力嘗試進入他們的內心,去傾聽和觀察他們的內心,而不是基於自己原有的認識去評定。自焚對我的觸動,已不再是技術性的解釋和解讀了,而是讓我更深入的反思和思考一些關於更個人化的如生命,意義,價值等等的理解。
王力雄:這樣說有些玄虛了,容易落入似是而非。對自焚的態度不是隻有該和不該兩種。作爲一個民族的知識分子,更應該跳出該和不該,在該和不該之間的廣闊地帶去思考和討論。自焚並非是一個不問緣由的宗教儀式,而是有目標的,如很多犧牲者遺言所表明的,是爲了西藏自由和達賴喇嘛回家等。那麼如何達到這種目標,是不是應該被當做最需要考慮的。普通民衆只能用一死來爲之效力的話,如果知識人和領導者卻在一旁觀看,甚至期望死亡數字的積累可以有助於達到目標,那就成了失職,甚至是罪過。知識分子和領導者的作用是什麼?不就是提供智慧嗎?
不能僅僅跟在百姓後面思考意義,在口頭上表示理解,那有什麼智慧在其中?又有什麼意思,需要你幹什麼呢?智慧的表現是能夠找到方法,能夠引領民族和民衆走上通向目標的道路,能夠以最小的犧牲,去得到最大的收穫。正是在這一點上,我認爲流亡西藏的領導者還沒有起到應有作用,既然宣稱代表着六百萬藏人,在一個接一個藏人以如此慘烈的方式犧牲時,就應該讓人看到你到底做了什麼樣的領導?如果只是表示“停止自焚取決於中共”,一切停留於此,就不免會讓人產生自焚被當成了籌碼的感覺。
博巴:我記錄過這樣的感受:“一件件幾乎可評估會發生的事件之後,若只有道德譴責,悲情宣揚,對外訴說甚至真實記錄,整個羣體的情緒和大腦若被具體的個體事件牽着走甚至疲於奔命,而顧不上或已不能自控去客觀思考和討論突破結點和根治辦法。那麼事件既無法避免,其效能也會隨時間而式微。那些拔劍自刎的確西綱珠勇士們,如今還有幾人知?”
王力雄:你這種思考我是認同的。但是你前面說的“我的親人真有說要準備去自焚,如果他真想這樣,我會給他送行”,說實話讓我感到有些恐怖,我希望這只是一種表達方式,不會真的這樣做。
博巴:我的確這麼認爲。或許有一天,當我自己認爲這也是一種選擇的時候,我自己也會去做。這可能是我們對死亡的理解不同。
王力雄:跟那種說自焚達到兩千人就會起作用,自己卻只是在旁邊計數的人比,你能說自己也會去做,在我看也算得上是英雄了。
博巴:有時活着並不一定比死去容易。
王力雄:我覺得儘管這可能是你真實想法,但是自焚的死,那種火焰燃燒每一寸皮膚和每一個細胞的死,無論如何不能說比活着容易。
博巴:很多人很難去理解和感受這個民族的苦難和那份痛徹心扉的痛。
王力雄:你也可能這樣看我。希望我跟你說這些話,不會被當做北京人所諷刺的那種——“真不拿自個兒當外人”。
2012-11-19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