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九零后拒忘六四:宁做西西弗斯,不做石头


2020.06.03 17:08 ET
cc0603a.jpg 中国“九零后”民主活动人士“洞物员Zoo”公开露脸纪念六四 (推特截图)

中国“九零后”民主活动人士“洞物员HorrorZoo”日前在社交媒体推特上发视频,第一次露出真容纪念六四31周年。

她曾在中国的《女权之声》担任编辑,去年六月来到澳洲,在墨尔本组织了两场悼念李文亮的活动。去年10月底还曾前往香港支援反送中运动,也因此遭到中国国保的骚扰和恐吓。“洞物员HorrorZoo”告诉本台,在深刻认识到中国政府的邪恶本质后,她就无法再沉默无为,哪怕成为蜉蝣撼树、徒劳无功的西西弗斯,也绝不做一块石头,或者被石头碾压的人。请听自由亚洲电台记者薛小山对”洞物员Zoo”的专访:

 

 

薛小山:你第一次了解到“六四”是什么时候?当时有什么感受?

洞物员HorrorZoo:应该是中学时期第一次翻墙,用的好像是“自由门”软件,看了六四真相的影片,感觉很愤怒,也很震惊。但是也没有特别出乎意料,从小我就是特别反叛的人,恰好印证了共产党给我的印象—果然它就不是个好东西。反而让我确信了从小模糊的立场是对的,也会激起反抗意识。如果我当时也在天安门现场,我也会成为学生领袖那样的一个人。

薛小山:为什么你从小就对中共有比较清晰的认识?

洞物员 HorrorZoo:我家其实是非常亲共的家庭。我爸是研究党史、习近平思想和马列的学者,现在非常反对我,不惜破坏亲情骗我回去自首。但是我从小保持心灵的距离感,有种旁观者的心态。比如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新闻联播全是打到法轮功,我当时感觉里面有不对劲的地方,身边也有炼法轮功的人,也没有很坏就被抓进去。还有在教育上,大家说的“素质教育”就非常虚伪,为了应试教育不惜把孩子塑造成一模一样的人。

你甚至不需要翻墙,你身边有很多小的事例,你都会明白这个体制有很多不对。之前北京清理低端人口,我去了现场,没有暖气,断水断电,小孩子打着手电写作业,很快就流离失所,国保还排着队巡逻。这就是中国最底层人的命运。

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你会接触真实的人群、发现很多阴暗面,一个人会自然而然地成为“反贼”,它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种良知。

 

洞物员Zoo在李文亮的头七悼念活动上呼吁民主和言论自由(洞物员Zoo提供)
洞物员Zoo在李文亮的头七悼念活动上呼吁民主和言论自由(洞物员Zoo提供)

 

六四纪念亟需年轻一代的创意和共鸣

薛小山:提到“六四”,很多年轻人可能会联系到民运口号、坦克人,有时难免化为一种遥远的僵硬的程式化记忆。对你来说,“六四”会让你想到什么?它的内核和灵魂是什么呢?

洞物员 HorrorZoo:“六四”其实和当时李文亮的集会一样,要想发起民主抗争,必须运用一些符号,唤起大部分人。“六四”是中共历史上非常残暴的一个屠杀,即使过了这么久,大家还是通过这样一个纪念能把更多人聚在一起。不过确实这么多年都很僵硬了之后,很难把年轻人团结起来,基本上是老一辈民运。这也是在叙事上要改变的东西,需要年轻人去加入新的创意、做一些新的活动,让海外抗争更有生机。

年轻人的天性更为反叛,“六四”对我的影响,算是一个抗争的政治启蒙,但是我确实是在参加香港的实地抗争之后才有了更真实的体验。

薛小山:香港反送中运动是怎样丰富了你对“六四”的认知?

洞物员 HorrorZoo:去了香港之后,我就发现革命是真正可能的,可以看到革命是怎么发生的,有一种真实感,跟大家连接在一起,几百万人上街。还有一些更实际的,比如怎么逃离警方的追捕、设置路障、浇灭催泪弹。有了这些很实际的东西之后,反而会把它当作一个自己的事业。

“六四”能作为激励大家的符号,中共屠杀也是一种罪行,但是真正抗争的话,北大学生之前也有一些劳工维权,这些就更实际。

 

上图为“洞物员Zoo”创作的坦克人街头艺术装置;下图为她去年到香港支援反送中运动(洞物员Zoo提供)
上图为“洞物员Zoo”创作的坦克人街头艺术装置;下图为她去年到香港支援反送中运动(洞物员Zoo提供)

 

中国年轻人无力反抗犬儒化、政治抑郁

薛小山:5月30日你和林培瑞、陈云飞、王丹等人参与了“六四屠杀31周年网上纪念会”,作为一个并没有亲身经历六四学运的九零后,你觉得自己和其他人的异同之处在哪里?

洞物员 HorrorZoo:当年的八九领袖勇于走上街头,包括带上发带“这是我的责任”,他们其实觉得自己是国家的主人,有责任为国家的命运付出。纪念会上好像一位讲者有说道,当时有人提示说士兵会不会开枪镇压,学生就说,“人民的子弟兵怎么会为人民开枪呢?”当时的学生比较单纯,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国家的未来,不相信政府会把屠刀、枪口对准人民。

现在的很多年轻人可能本身也很有热情,但是了解独裁政府的真面目之后,反而会变成犬儒主义者。可以理解,整个就是白色恐怖的氛围。我的“反贼”朋友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抑郁症,大部分在吃药,政治抑郁。这个时代非常割裂,如果他们呆在墙内,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需要强迫自己顺应所谓的时代潮流、满足父母要求,不得不压制自己的激情和想法,时间长了就肯定会导致抑郁。

薛小山:你认为“十一”国庆是香港国殇日,但是你有很多九零后同学把微信头像改为中国国旗。生长于同样的时代环境,你们的差异为什么如此巨大?

洞物员 HorrorZoo:我觉得还是涉及到身份认同感的问题。他们如果缺乏身份认同感,就容易被中共叙事牵着鼻子走。中共会骗他们:国家强大你才有地位、别人才会尊重你。就会在国内营造一种美国水深火热、两国对抗的状态。大家就会自然而然地(觉得)即使领导人不好,我们也要维护强大的祖国母亲。

这个叙事从根子上就是错的。被欺骗的人也不是大部分人品有多差,极端的民族主义小粉红也是很少的。很多人就是一种没有办法思考、被动接受(国家)叙事的状态。推特上很多反贼特别“右”,喊什么“支那”、“贱畜”、“韭菜”,这些行为我很排斥,等于说攻击所有的中国人,反而会被中共利用。

 

“洞物员Zoo” 小腿上的连侬墙纹身,象征着不同的人都可以为自由民主发声,纸鹤也是在香港抗争中经常出现的元素。(洞物员Zoo提供)
“洞物员Zoo” 小腿上的连侬墙纹身,象征着不同的人都可以为自由民主发声,纸鹤也是在香港抗争中经常出现的元素。(洞物员Zoo提供)

 

中共撕裂家庭、扭曲内心、劫掠中国人的语言和表达

薛小山:你曾经指出,中共真正洗脑地方,不在于它强迫别人相信什么,而且它破坏了中文表达,也改变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这让我联想到黑人作家托尼·莫里森的诺贝尔演讲,“压制性的语言不仅代表着暴力,它就是暴力;不仅代表着知识的局限,它制约了知识……那是一种喝人血、舐人伤口的语言;它不顾一切地向最底层、向最低下的头脑滑去时,却把它的法西斯长靴隐藏在尊严和爱国心的石榴裙下。”

洞物员 HorrorZoo:比如说我爸从小对我说话,用一种官话体系,会滴水不漏。我摔倒了,比方说他对我说,“你要坚定不移、豪不放弃。”对于孩子来说,它是有一层隔膜的,也是情感上的一种剥夺。从国家层面来说,可能也会导致一个集体创伤。还有文革式暴力语言,比如孩子犯了一点小错误,就会用特别激烈的语言。

还有就是在墙内,很多人为了躲避红线,会改变语言习惯,说一些很隐晦的话。包括微信朋友圈里,他们想发一些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就不得不把自己的语言变成一种很奇怪的状态。时间长了会破坏作者的一种叙事,语言和逻辑会变得非常破碎。

 

官话语言环境让“洞物员Zoo”认清中共体制的虚伪(推特截图)
官话语言环境让“洞物员Zoo”认清中共体制的虚伪(推特截图)

 

薛小山:你在推特上提到,“六十多岁的老父亲,多次在深夜被叫到警局。它们指控我煽动海外华人抗争,侮辱国家主席习近平,威胁我交出推特密码。”你的父亲好像也在为中共扮演说客、要求你认错并回国?

洞物员HorrorZoo:我爸后来直接骗我,回来吧,警察已经没事了。他开始大叙旧情,说从小跟我接触不够、要跟我一起爬黄山。我们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好好的旅游过。我当时真的有点心动。

他有时候提到,他现在都没有办法和朋友好好唱红歌了。他的意思是我让他丢脸。他不希望我影响到他的爱好、地位、名利,至于我的前途和未来,不是那么重要。前一段时间有几天,我躺在床上根本就爬不起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堵在心里面,导致一种创伤。

现在的中国人,可能很多都有一种创伤吧。首先,中共掌权以来杀了那么多人,包括土改、文革、反右。还比如说,也有可能那些小粉红内心是很痛恨共产党,但是他把创伤扭曲了,表现为亲共。(就像)有一些反同性恋群体其实是深柜,因为恐惧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就变本加厉的攻击同性恋。所以我可以大胆猜测,有一些小粉红是非常善良、热爱自己国民的人,只是被这种创伤扭曲,承受着无法言说的痛苦。

薛小山:这么多危险和痛苦,5月30日的六四纪念会,你不可以不露脸吗?所有这些事情,你不可以不做吗?

洞物员 HorrorZoo:如果你现在看到一个很可怜的人被杀了,倒在你的面前,你不可能说,不去救他。我已经知道中共这么邪恶黑暗了,我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欲望,想去推翻这个政权。如果我不去做,就会陷入一种无力感、压抑自己,是一种自我审查,反而会伤害到我。

好像王怡牧师说过:身体处在最危险的状态,属灵反而处在最安全的状态。我站出来,面临小粉红的攻击、中共间谍和大使馆的骚扰,但是这样就不给我退路,更清晰地明白自己的立场是什么。

薛小山:哪怕你站出来了,会不会想到坦克人的形象,或者往山顶徒劳无功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洞物员 HorrorZoo:这是一定的。既然我已经觉醒了,只有作为西西弗斯,不然的话做什么呢?不然的话,我可能就像石头一样,会滚下去,这也是我的一种自救。现在这个时代很多人,根本就没有办法选择成为西西弗斯,他只能成为石头,或者被石头碾过的人。我能够成为西西弗斯,还是一种幸运,一种存在主义的幸运。

 

记者:薛小山   责编:申铧   网编:洪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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