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NO簽證一週年(一):“我過得並不好,但是我會活着”
2021年1月31日,英國政府啓動BNO簽證申請,容許持有英國國民海外護照(BNO)的香港人,申請到英國工作和生活,並提供入籍途徑。計劃啓動首8個月,近9萬港人申請,成千上萬港人舉家漂洋過海,在萬里之外“尋找烏托邦”。在BNO計劃啓動週年,本臺推出系列報道,傾聽這些移居英國港人背後的不同故事。第一集,是一位爲了子女未來而移民英國的港爸故事。
“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今天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法》。” 2020年6月30日,北京直接拍板,通過影響全港700萬人命運的“港區國安法”草案。當晚官媒中央電視臺以“天大喜訊”的方式,鋪天蓋地宣揚“香港各界喜迎國安法”。
“我們將推出新的路徑,讓BNO持有人進入英國,讓他們擁有'有限居留許可',在英國生活工作,隨後申請成爲英國公民。”英國首相約翰遜翌日即在國會宣佈,北京頒佈的“港區國安法”嚴重違犯《中英聯合聲明》,英國將信守對港人的承諾,立即啓動BNO計劃。
史無前例的BNO計劃啓動 港人“遠去這都市”
這個前所未有的BNO簽證計劃,從2021年1月31日起開放申請,容許持有英國國民海外護照(BNO)的香港人,申請到英國工作、讀書和生活,並在5年後申請定居,再居留1年後申請成爲英國公民,也就是俗稱的“5+1計劃”。
就是這樣,成千上萬香港人在過去一年間“遠去這都市”,在疫情下漂洋過海,在英國重建家園。 46歲的資深香港傳媒人周萬聰,就是其中一位。
“大人可以躺平,但孩子不行”
“當時聽到《國安法》的內容,把從小到大所認知的普通法無罪推定,全部倒轉。到底我在這個地方還是否安全?”新聞工作者的敏銳,使他從《國安法》一頒佈,就意識到香港將被徹底改變,認真思考去留問題。比起個人事業和生活,他更擔心的是一對還在唸小學的兒女。
“如果這個社會有很多紅線,其實對孩子的成長、他如何看待事物,有很大的衝擊。我覺得是很不健康的。”他說。 “如果是成年人,每天看到新聞很生氣、看到很多不公義的事,我尚可以頂得住。你躺平也好,你用其他東西去麻醉自己也罷,大人尚可以這樣做,但小孩子怎麼辦?這就是我覺得最大的問題。”
年邁母親:你一定要帶我兩個孫走
移民的另一個考慮,是年過70的母親。周母幾乎斬釘截鐵選擇留在香港,但就和兒子說了一句,“我不走,但你一定要帶我兩個孫走。”
下定決心離開香港,下一步就是向一對子女解釋。 “他們也有親人的子女一起成長,要給他們心理準備,可能有一段時間不能見面,因爲我們要去另一個地方。我也有用他們能明白的說法去解釋給他們聽,爲何爸爸媽媽要做一個這樣的決定。”
移民港人的不甘心
也許是過去經常跟着父母上街遊行,也可能是年紀尚小未懂體會離鄉之愁,一雙兒女對於移民,並不反感。反而是多愁善感的爸爸,在收拾行裝時,一次次愈想愈不甘心。
“當你在家裏收拾到頭昏腦脹的時候,你也會問自己一句:爲什麼要走的是我?”他冷笑了一聲。 “你家裏被搞到烏煙瘴氣,而這是我的房子,爲什麼走的是我?我問很多朋友也有這樣的想法,那一刻很無奈,爲何不是你走?爲什麼不是搞破壞的人走?但事實就是這樣,心情上上下下了一段時間,但你知道,說得極端一點 ,就是一條'不歸路'。”
在港最後一次六四
離開前的一段日子,他珍惜和家人朋友相聚的時光,並和這個他生活了四十幾年的城市道別。去年6月4日,香港警方連續第二年禁止維多利亞公園燭光悼念晚會,更破天荒封閉維園。周氏一家卻堅持在維園外,信守“香港人的約定”,繼續悼念六四亡靈。這一幕,被現在已被迫關停的香港《衆新聞》拍下。
這張一家人手牽着手,站在維園外呆望的相片,被好友印了出來,貼在精心製作的小相簿封面上。這是周萬聰珍而重之帶到英國的禮物,翻開小本子,裏面貼滿香港好友的快樂合照,也寫滿了祝福。其中一句,寫了一句歌詞─
“說了再見 約定再見 定會再見。”
“再見偏說到紅眼”,離別的時刻終於來臨,朋友笑說他一定會哭成淚人,他反倒冷靜,笑着和送機的朋友道別。內心的波瀾,卻在飛機升空的瞬間翻滾。
飛機上再看一眼香港
“飛機當天向東北起飛,一上去就轉彎繞過迪士尼,然後下去南丫島南邊,再調頭向北走,彷彿讓你再看一次這個城市才走。你再走一圈,和香港說拜拜。”回憶起去年9月和香港的告別,他不禁哽咽。
去年的移民高峯期,出現在7,8月暑假期間。那段時間的香港機場,人滿爲患 ,有年輕人笑着爲好友餞行,也有老人家一次又一次叮嚀兒孫好好照顧身體。不少在這段時間離開的香港人憶述,在飛往英國的那趟十幾個小時的航程中,整個機艙都回蕩着哭泣聲。
在異國開展新生活,萬事起頭難。相較於其他移民港人,周萬聰相對幸運。太太任職跨國公司,工作可以從香港調到英國。有收入證明,他順利在到埗後第二個月找到心宜住所,子女也相繼入讀鄰近學校,而且適應得很快,不久就結交了不少朋友。
廣東歌治癒異鄉人
在香港,大部分雙職家庭都有女傭料理家務,然而到了英國,很多香港家庭第一件要面對的,就是所有家務都要挽起袖子自己做。周萬聰形容,自己成了“家庭主佬”,送子女上學、家中大小雜務,都由他一手包辦。做家務、開車時,他會聽着香港的電臺,雖然傳來的香港新聞,總是令人憤怒,但幸而有熟悉廣東歌,慰藉異鄉人的心靈。
“我很喜歡聽RubberBand的歌,他早一陣子有一首歌,叫《好好地過》,拍的MV有很多香港的地方。孩子問我爲何一看就會知道是在哪裏,我說是啊, 因爲爸爸在那裏生活了很多年。有一些地方和我的回憶有結連,這個地方是小時候我媽媽帶我遊行走的路,然後現在我帶你走。”
他不強求下一代長大後仍和上一輩一樣,對香港有深厚情意結,但他希望子女明白父母對這片土地的感情,又爲何要帶着他們離開這片深愛的土地,到異國重新開始。
過去一年,在移民潮下,香港樂壇出現了無數作品,送給離開的人,也安慰留下來的人。一首一首,周萬聰如數家珍。他說近年即使是普通情歌,也夾雜着不少“密碼”,讓這個時代的香港人“對號入座”。他特別記得姜濤去年送給故友的一曲“Dear My Friend,”。
“姜濤唱這曲歌時面對的是死別,但香港人過往這一年,很多在經歷生離:‘煩擾中抱着希望 抵消每滴失望 有一天相約 我們找烏托邦'......有一天相約我們找烏托邦,你不知道有沒有這一天,你去和你的朋友親人再見,但我們仍要正向地面對。”呢喃念着歌詞,他再次哽咽。
在英港人的團結互助
根據英國內政部的數字,自去年一月底開放BNO簽證申請後,截至9月底,共有8.8萬港人申請。成千上萬港人到英國“尋找烏托邦”,在英國度過第一個多雨溼冷、陽光稀缺的冬天。然而靈活多變的香港人,卻迅速透過社交媒體等方式,形成龐大互助圈子。
周萬聰現在所住的倫敦金斯頓區(Kingston),是其中一個港人熱門聚居地。同區香港居民透過通訊羣組,互相幫忙解決生活上各種奇難雜症。小朋友感染了新冠怎麼辦?買車去哪裏買?哪家超級市場有優惠?總有人和你有着同樣的疑問。
“我相信來到的香港人都是,一大堆香港人羣組,有時候你提出一個問題,得到很多人和應,你就會覺得如來我不是孤獨一人。”周萬聰說。 “你以爲自己掉進黑洞嗎?你以爲自己很可憐嗎?你有很多東西不會嗎?你以爲自己很白癡嗎?原來周邊很多人和你一樣,大家來的日子不是差很多。大家素未謀面,羣組中很多人都不認識,但就是這些說話讓你心安。”
兩個星期前,過千名港人在倫敦市中心遊行,聲援香港被捕記者,支持新聞自由。周萬聰拿着自己打印的文宣,走在遊行隊伍當中。被捕、被囚禁的香港新聞工作者當中,有他認識的同行,而無數昔日戰友、大學同學,一個個在傳媒倒閉潮中“被失業”。
當下的香港,禁絕大型遊行集會已近兩年,兩年後再次在倫敦參與遊行,他形容感覺很“超現實”。身邊的香港人,可能曾在2019年,在香港的遊行路上遇過,卻換了一個時空,兩年後在英倫重遇。
歷史時空下的出路
他說雨傘運動兩年,也曾思考過去與留的問題。他形容當時移民的香港人,更多是選擇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然而到了今天,移民卻變成迫不得已。身邊無數專業人士寧願放棄高薪厚職的工作,“心口靠個勇字”就到了英國。
回望過去一年,他感激英國負起應盡的歷史責任,推出BNO計劃,然而他深明白,這背後是歷史發展、國際形勢等天時地利下的結果。
“歷史時空中那麼多事情交錯成的一個點,出現BNO簽證,窗就是那麼小,而我們就剛好在那個位置,走進那扇門,找到那束光、那條出路。”他也時刻提醒自己,這背後有無數人付出自由和血汗。 “我希望將來也能夠和下一代說,你今天能有這個位置、這個身份,是有很多人的犧牲得來的。”
他說,這一切難以回報,可以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對得起香港人的身份”。
他說,作爲第一批移英港人,有責任要讓英國人看到,他們是一羣優秀、負責任的香港人。
“我過得並不好,但是我會活着。”─他以這句歌詞總結心聲。
(過去一年,大批港人移民英國,在英國形成龐大港人社區,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移民故事,接下來敬請留意後續報道)
自由亞洲電臺記者呂熙倫敦報道 責編:嘉遠 網編:洪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