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盛夏後的五年
流亡、掙扎着重塑生活的她和他
四個香港流亡者,遙望他們深愛的土地,被北京步步扼殺。
June 9, 2024
自由亞洲電臺記者Jim Snyder、Amelia Loi 、Gemunu Amarasinghe
佇立在香港駐華盛頓經濟貿易辦事處對面的街道,許穎婷拋開壓在頭上的懸紅通緝令,忍俊不禁。
“這棟大樓的背後,是一個仍在全力追捕政治活躍人士的政權。其中一個就是我。”
香港長大、現居美國華府,24 歲的許穎婷閒暇時會去教堂、嘴邊哼唱着粵語情歌,窩在堆滿毛絨娃娃的牀上製作油管影片,全然不是“頑固罪犯”的典型形象。
她批評北京日復一日地牢牢管控香港,包括強推國家安全法律。該法對叛國、顛覆和勾結外國勢力等行爲的定義,廣泛而模糊。這成爲香港國安警察指控她的罪名。去年12月,香港警方把許穎婷列入通緝名單,並懸紅100萬港元(摺合約128,074美元)緝拿她歸案。
許穎婷總是笑容滿臉,和她在通緝照片上的笑容一致,反襯當下現實的荒謬。 (在世界新聞自由日之際,她在香港駐華盛頓經貿辦外抗議,希望呼籲大衆關注對香港言論自由的鉗制。“我想說,那裏就有一個攝像頭。”她停下來,轉身道。)
她也是以一貫的笑容,應對突然被徹底改變的人生。
五年前的6月,超過100萬香港人走上街頭,抗議可把港人引渡到中國大陸的《逃犯條例(修訂)草案》。英國政府在1997年把香港主權移交中國時,北京曾作出“一國兩制”承諾。然而批評者認爲,這項修法將進一步模糊中、港界線。
6 月 12 日,港府無視香港《基本法》所保障的言論和表達自由,開始鎮壓示威。
此後,成千上萬名示威者被捕、新聞媒體和外媒辦事處被迫關閉(包括自由亞洲電臺香港辦事處)、公民團體被迫解散。今年3月,北京更進一步收緊對香港的控制,港府強推俗稱《基本法》“第 23 條”的《維護國家安全條例》,爲香港再添一套新的國家安全法律。
過去五年,大批香港人逃離香港,流散到全球不同角落。自由亞洲電臺採訪了四位身在美國的香港流亡者,回溯他們昔日在香港的生活,瞭解他們在美國的近況。他們當日在反抗什麼?身在異邦,他們最牽掛什麼? (美味的叉燒嗎?)。他們又在憂慮什麼?
他們當中,目前只有許穎婷獲批政治庇護,其他三人的個案仍在審覈中。不過,得益於總統拜登針對2019 年的香港抗爭運動而啓動的“延遲強制離境”(Deferred Enforced Departure, DED)計劃,他們目前不用擔心會被驅逐出境,直到 2025 年 2 月。
他們共同的忌諱,是仍在香港的親友,只肯略略講述他們如何面對沒有親人在旁的日子。在香港的國安法律底下,任何人若被當局認爲資助政治活躍人士(比如,贈以 50 美元作爲生日禮物),都可能會被香港當局騷擾,甚至被監禁。
正如現居華府近郊的香港民主活動人士梁頌恆所說,“我們很難知道紅線在哪裏。”
也因爲如此,他選擇和家人斷絕關係。
“突然之間,昔日的自由都變成犯法”
許穎婷
許穎婷一直都想到美國。她想在美國讀新聞、在華府工作幾年,然後回到香港,在這個新聞行業自由蓬勃發展的城市擔任外媒駐港記者。
2019 年4 月,當時仍是波士頓愛默生學院(Emerson College)學生的她,在校園報紙撰寫了一篇專欄文章,題爲“我來自香港,不是中國”(I am from Hong Kong, not China )。她在文中批評當時港府提出的《逃犯條例(修訂)草案》,並解釋在她眼中,香港人和中國大陸人有何不同。
這篇文章立即被廣傳,並引來迅速、甚至帶有威脅性的迴響。《華盛頓郵報》專訪了她,她其後全力協助組織在世界各地的聲援活動。
2019年11月,許穎婷回港,並義務爲網媒TMHK(Truth Media Hong Kong)採訪示威。 2020年3月,她再次回港幾個月,當時北京正蘊釀《港區國安法》。友人警告她,如果她繼續留在香港,將成爲首批被捕者之一。
於是 21 歲的她做了一個改變她一生的決定─離開香港。
從那時開始,香港倡議工作成爲她的志業。身體力行在美國倡導香港議題,也使她成爲美國國會聽證會的常客。今年5月,她向美國衆議院美中戰略競爭特設委員會作證時,炮轟香港經貿辦是間諜活動的“前哨基地”,呼籲美國政府關閉。中國駐美大使館發言人則否認有關指控。
許穎婷總是笑着、泰然自若地面對一切,然而背後,卻是潛藏內心深處的傷痛。她說,她在美國常感孤獨,也變得更內向,總是小心翼翼,不敢向別人透露太多個人感受,擔心對方未必認同她的觀點。
她也因而錯過和一起長大的朋友共同成長、成熟的機會。而她未來的每個人生重要時刻,婚禮、生孩子等,她的家人也將無可避免地缺席。
“不能和他們一起生活,真的很困擾我。”
儘管偶爾也會質疑自己當日的決定,她同時明白,當香港的言論自由被嚴加限制,她在香港也不會過得舒坦。
“我覺得很多當下身在獄中的人,都是偶然的自由鬥士。他們只是想行使他們被應許、且自出孃胎以來一直都在行使的權利。然而突然之間,昔日的自由都變成了犯法行爲。”
“那就是想家的感覺吧”
林芷萱
在她原本的世界裏,25 歲的林芷萱此刻可能正在見病人。
她在香港求學時的志願,是成爲心理學家。 2020年,她大學畢業後,在維多利亞港附近的一家診所找到一份助理工作。
她說,當她完成面試回家時,第一次注意到身後有人跟着。之後的幾個月,她一直髮現到有人跟蹤她,雖不是同一個人,卻總是一樣的短髮、穿深色西裝,引人注目。
“一開始我以爲是變態跟蹤者,但這樣的事情越來越頻密後,我意識到身邊應不會有這麼多變態。”林芷萱說。
這些跟蹤滋擾讓她感到疲憊不堪,她很快就認定那是國安。擔心自己最終會被捕,林芷萱於是去了美國,她的母親和弟弟也離開了香港。她們目前沒有和她一起在美國生活,但她不願透露家人身在何方。
林芷萱成長於示威抗議都是家常便飯的香港。她隱約記得2002年的“反23條”遊行,當時港府第一次想推動涉及國安、限制言論的《基本法》23條立法,50萬港人走上街頭,迫使政府撤回草案,也是港人一次成功的抗爭。
在2012年的“反國教”運動中,林芷萱通過大學的講座瞭解不同觀點。
到了2014年,當“雨傘運動”爆發,爭取全民普選時,林芷萱已經可以參與討論。她的中學允許學生停課,並開放禮堂讓學生辯論。
到了2019年,林芷萱加入“反送中”示威。雖然她從未被捕,卻曾爲香港民主派立法會初選參加者做義工。她認爲,這使她被國安盯上。
她在 2021 年7月抵達美國,卻無法擺脫創傷。由於沒有就業許可,她無法在美國工作。初到美國時,她大部分時間都窩在華府郊區一個公寓裏。她一邊爲自己的未來擔憂,一邊擔心着一位被拘捕的朋友。
“我當時同時要面對對未來的焦慮,以及離港的愧疚。我有些朋友在監獄裏,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她說。
因着DED政策,她得以在美國工作和居留,目前正擔任倡議組織香港民主委員會(HKDC)的發言人,並同時經營攝影業務。她已申請政治庇護,正等待審批,或需經年。
她想念香港的美食,想念運行時間更長,也更頻密的公共交通,而且沒有人會一直問她“你從哪裏來?”
雖然前景並不明朗,但她正考慮重返校園進修心理學。在香港,持碩士學位就可執業,但在美國就必須持有博士學位。不過她仍想幫助和她一樣、揹負着創傷的流亡者。作爲親歷者,她深有體會。
“香港社羣中有巨大的需求。”她說。 “我一直都覺得香港是我的家,但唯有當你離開以後,這種感覺才真正刺痛着你。”
“那就是想家的感覺吧。”
“好吧,我還活着”
梁頌恆
隨着 2019 年香港衝突升級,梁頌恆協助組織地下醫療小隊,以臨時救護車把受傷的示威者送到酒店房間、辦公室等空間改裝的臨時急症室診治。
“很多示威者即使受傷,也不敢去醫院接受治療,因爲那裏有警察駐守。”他說。
他還建立“家長車隊”,接載因公共交通被當局切斷,而被圍困在示威現場的人。
2019年,當示威者佔領香港機場抗議時,警方截斷連接機場的公車和列車,大批香港人自發駕私家車到機場義載、營救被困者,被喻爲”港版鄧寇克大行動” 。
“我們香港人爲着同一個目標團結一致,這是一個非常動人的時刻。”梁頌恆說。
38 歲的梁頌恆戴眼鏡、身型瘦削,並非“煽動者”的典型形象。在2015年,憂慮香港進一步被北京控制,他和友人創立政黨“青年新政”,主張香港民族自決。 2016年,他當選香港立法會議員,第一件事就是抗爭。
他在宣誓時身披一面寫着“Hong Kong is Not China”(香港不是中國)的旗幟,被裁定宣誓無效,喪失議員資格。他後來再因試圖進入立法會被捕。
2020年,他因衝擊立法會會議室,被裁定“參與非法集結”罪成,判囚4個星期。和林芷萱一樣,梁頌恆獲釋後發現自己被疑似國安跟蹤。他有感若再次被捕,將面臨漫長的監禁,消失於公共空間。他於是決定逃往華盛頓,抵埗後立即宣佈與家人斷絕一切關係,並辭去青年新政一切職務。
因應《港區國安法》實施,英國政府在2021年啓動英國國民(海外)護照(BNO)簽證計劃,爲300萬持BNO資格的港人提供“救生艇”,以回應對香港的歷史責任。1997 年前出生、持BNO資格的港人可申請到英國定居5年,以取得永久居留權。英國政府其後再擴大計劃至 1997 年後出生、父母持BNO資格的港人。
持有BNO護照的梁頌恆本可到英國生活,他卻選擇到美國申請政治庇護,走一條更崎嶇的路,某程度上是爲了緩解他內心的“倖存者愧疚”。他認爲,美國是全球政治中心,具有更大影響力,更適合他繼續做倡議及遊說工作。
他目前已申請政治庇護,並得到工作資格,但由於長期居留問題一直懸而未決,他表示,自己很難重操舊業,在美國找回行銷領域的工作。他現在一邊透過商品交易賺錢,一方面繼續與白宮、國務院及國會接觸,試圖營救想到美國的抗爭者。
在他製作的油管影片中,他少談政治觀點,反而多分享投資心得。他認爲,這向他的朋友和家人傳達了一個不言而喻的訊息。
“我知道他們正在受苦,但我不知道可以怎樣幫助他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拍一些油管影片……讓他們知道,‘好吧,我還活着,不用擔心。’”
“你想死嗎?”
Amity Chan
2019年,當香港爆發大規模示威時,身在美國的Amity Chan只能隔空關注。她當時是巴爾的摩馬里蘭藝術學院的學生。她說,自己從小都對政治冷感,但港警毆打示威者的畫面使她悲憤交加。於是她在自己的工作室外設置“連儂牆”,讓自己和其他學生有渠道聲援在香港的抗爭運動。
“我無法親身參與,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支持。”她說。
不過發聲,也有代價。最嚴重的一次,是她在校園派發傳單、宣傳華盛頓一場集會時,一羣中國學生包圍她。 “他們推我,說‘你想死嗎?’我立即跑去找校園保安。雖然我沒有被他們打,但那次經歷讓我覺得非常不安全。”
從2017年起,她就在美國讀書。 7年過去,對她而言,美國和香港一樣,都是她的家。不過,她能否留下來,仍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受惠於DED 政策的延長,她至少在 2025 年之前都是安全的,可以留在美國。不過她自行填寫的政治庇護申請被轉介到移民法庭,意味着她的申請可能會被拒絕。
在沒有律師陪同下,她孤身出席移民法庭的首次聆訊,現場情況使她震驚─不同國家的人坐在法庭上、有老有嫩,有焦急的母親試圖讓懷中嬰兒停止哭泣,怕激怒法官;不少人都不會說英語,大家都因着不同原因申請政治庇護,對接下來的一切感到茫然。她形容,整個申請政治庇護的過程,讓她感到非常煎熬。
“如果我被驅逐出境,那就等於把我趕出家門。”她說。
Amity現在聘請了一位律師幫她處理申請,然而整個申請下來,總費用或高達一萬美元。她不能向父母求助,怕會讓他們置身險境。而爲了省錢,她和兩個年輕女室友在華盛頓郊區合租一間兩房公寓,她睡客廳。爲了保護隱私,她掛起一幅簾子,以作區隔。
她目前在當地一家畫廊工作,財政情況逐步得到改善,還可以用畫廊的工作室,繼續創作傳達政治訊息的藝術品。在2019年香港的示威浪潮期間,她創作了作品《手銬》,鮮紅色的背景上,印上了黃色的手銬,這兩種顏色,代表了中國政府。
“我希望其他國家的人能夠更瞭解香港的情況。現在香港已不再是主流媒體頭版的題材,但仍有港人被政府壓迫,仍有許多人被囚禁,或正經歷審訊。”
“我希望以我的藝術創作,讓人們更好地瞭解香港人的處境,也關心移民的處境。”
Photos by Gemunu Amarasing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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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ited by Boer Deng, Mat Penning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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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duced by Gemunu Amarasinghe, Charlie Dharapak, H. Léo Kim, Paul Nel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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