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聚會案”週年回顧(一):一場聚會

2020.12.23
“廈門聚會案”週年回顧(一):一場聚會 “廈門聚會案”週年回顧(一):一場聚會
Photo: RFA

去年12月份發生的“廈門聚會案”(或稱“1226大抓捕”)曾經震驚世人,使得中國本已幾乎消失殆盡的公民社會面臨更加肅殺的氣氛。轉眼一年已經過去,近二十位人權律師和維權人士在這一年中被長期噤聲、騷擾、傳喚、羈押、甚至批捕。這個事件被視爲是“709”事件之後對中國公民運動最大規模的羣體性迫害。這場聚會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何引發中國當局在福建、山東、北京、河北、四川、浙江等地展開聲勢浩大的跨省抓捕?請聽自由亞洲電臺記者薛小山的專題報道的第一集:一場聚會。

“1226日大抓捕,幾乎所有參加廈門聚會的都波及了,被刑拘、傳喚、問話,一些朋友逃亡。他們主要目標是我和丁家喜,因爲公民運動從沒止步。以後也不會。”許志永在被捕前發表《這是我的祖國》一文,留下對這次案件最後的評價。

中國人權活動人士許志永(美聯社)
中國人權活動人士許志永(美聯社)

廈門聚會  

2019年年末,小鐘在聊天羣收到一封聚會邀請,呼召大家到廈門旅遊、喫燒烤、看海景,並附上位置圖、路線和別墅照片。一個特別囑咐是,不許帶手機等電子設備,謹防被定位和跟蹤。但這條訊息沒有被有效執行,“有人在現場使用手機,跟朋友、家人通電話。”小鐘回憶道。出於安全的考慮,小鐘不願透露全名。

127號,來自天南海北的新朋舊友抵達廈門,湧入這所租來的會所,他們品嚐美食、在KTV包廂唱歌、打檯球,討論公民社會培育、新年獻詞、國內外政治事件、官民矛盾等話題。

冬日暖陽灑在身上,小鐘享受着美好的歡聚。他十分珍惜這一羣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是如此的認真,竟然跟《憲法》較真,把公民法定的權利、責任和義務都當了真,以至於在與體制的衝撞間傷痕累累,有人才出獄不久,失去過教職、住房、自由、健康、孩子的求學機會……無論大局勢多麼絕望,小鐘在心底保存了一份簡單的信念---人人都是公民,本就是公民。

“這塊土地它不會消失,這塊土地生活的人們,是我的親人、好友、同事、鄰居。我希望他們將來的日子,(是)沒有恐懼,有尊嚴,真正自由的生活。我希望我的後代,也有這種生活。”

8號,大家各自踏上歸程,依依惜別,期盼着下次的重逢,越早越好。

沒有人料到,18天后,人民政權的鐵拳痛擊“廈門聚會”。他們迎來警察破門而入,或被辱罵抄家,或被拽上老虎凳,落得妻離子散、一片倉皇狼狽。

26號這一天,丁家喜、戴振亞、李英俊、張忠順四人,分別被山東警方從北京、廈門、樟州、煙臺異地抓捕。外界推測,這是來自中央一級公安部的指揮。

“他們早有計劃,這個就是收網行動。我推測,18年煙臺那次(聚會),就已經被盯上。立案應該是在18年。(如果)不是正式立案,目標就已經鎖定了。”另一位參會者小峯透露。也是出於安全考慮,受訪者要求用化名小峯。2018年的煙臺聚會順利進行,山東警方大概是蓄謀已久、一雪前恥。

一切皆在警方的掌控之中。有人來不及買到出國機票就驚聞警察敲門。有人企圖搭車逃走,戴着帽子和口罩,但是依舊被攝像頭精確定位到個人身份。有人在被捕後緊咬牙關不說話,不料審訊人員掏出事先備好的聚會錄像--原來沒有什麼逃得過“索倫之眼”,哪怕是在這座臨時租來的別墅裏。

“地點已經被事前布控了,安了攝像頭和錄音(器)。他們記得非常詳細,哪一個小時之內誰先發言、座位的排序……每一個細節都讓你記起來,他絕對是掌握現場的錄像或者錄音了。”小峯推測,第一天白天,已經被監控到位。但當天晚上,大家離開別墅、轉移到民宿之後的情況,還在調查之中。

警方將其批作“一羣人渣”,“道德敗壞”,“一幫要奪權的野心家”,案件性質上升到“敵我矛盾”,誓要挖出會上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次談話。

一年後的今天,近二十人在傳喚、關押和不擇手段的審訊之後獲釋,但法律學者許志永、人權律師丁家喜和常瑋平,仍然身陷囹圄。

中國維權律師丁家喜(推特截圖)
中國維權律師丁家喜(推特截圖)

殺雞儆猴,人人自危

許志永和丁家喜619日被以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批捕,兩次延長偵查期,化名羈押于山東臨沂臨沭縣看守所,律師至今不得會見。

據丁家喜的妻子羅勝春得到的消息,丁家喜遭受老虎椅審訊、噪音騷擾、剝奪睡眠,24小時燈光照射,固定坐姿睡姿等酷刑。

“他們兩個,把這個事情就扛起來了,受苦的就是他們。”小峯十分歉疚。

1022日,常瑋平再次被寶雞國保抓去進行監視居住。“我因爲沒有槍,沒有辦法像鳥一樣飛翔,飛離這個國土……”

他此前發表油管視頻,曝光今年年初第一次被羈押期間的酷刑經歷。10天內他被錄了16次筆錄,警方翻遍其社會關係、網絡言論、出入境記錄,卻一無所獲。

“我被鎖在寶鈦賓館招待所房間的老虎凳上,每天24小時,10天的時間,這是一種極端的酷刑。對我造成的傷害是,我右手的食指和無名指到現在依然是麻木的、沒有知覺或者知覺不正常。”

另一位廈門聚會的參會者小林要求化名接受採訪。他忿忿地說,當局搜刮不到證據,卻將錯就錯:“這個事情如果報到公安部,公安部說:你們在搞什麼?用了這麼多人來監控,沒有證據。現在這個體制,神經繃得很緊,最後它發現是夾生飯的時候,又不願意認錯!”

一場聚會引發了朋友們的四散逃亡,周圍遍佈密密麻麻的眼睛,還有血腥味兒十足的囚禁和恐嚇……以後等待他的會是什麼?小鐘心裏浸透着恐慌。

 “殺雞儆猴,做給我們這些人看。人人自危,朝不保夕。今天很安全,晚上就不能確定了,始終讓你產生一種恐懼。”

他認爲,廈門聚會只是一個扼殺公民社會的導火索,還不是真正的炸藥,因爲中共在內外交困之下瘋狂求生,未來的日子會更加艱難。

“國內外形勢對中共政權都是非常不滿意的,他們感覺到恐懼,感覺到日子不多了,岌岌可危。用他們的話來說,‘要把一切不穩定的因素消滅在萌芽狀態。’因爲他害怕你形成組織,把五個手指緊緊地握成了拳頭,對他採取打擊。這是他們最害怕的。”

但是,中國公民,握緊拳頭、成立組織了嗎?多位廈門案親歷者強調,他們的活動形式是去組織化、去中心化。一沒有名稱,二沒有綱領,三沒有固定成員,四沒有分工。

被批“組黨”,許志永:大道無形,只是理念共同體

儘管中國《憲法》保障公民的結社權,中共一直以來對社運組織嚴防死守,以網格化、精準化的維穩方式,隔斷與削弱公民共同體的社會根基。

據知情人士透露,審訊廈門案的國保曾說,“你們去的都是國內的精英。 你們這次聚會,就相當於‘一大’,中共當年在浙江嘉興(南湖)船上的那次會議,你這是要將來組黨的。”

但是,許志永被捕前就曾發文澄清: 廈門聚會是一次公民羣體的線下見面,討論時政,交流經驗,“他們可能以爲我們組黨之類的,這不符合我們的理念。”

他認爲,任何一個黨、派、協會,有具體名字的組織,都可能被封殺。只要人人把自己當作公民,就是一個大道無形的共同體。

許志永的好友、人權活動家華澤對本臺表示,中共害怕的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共產黨他們就是靠顛覆國家政權(起家)。瑞金這個地方就是叫做‘國中國’。(其實)完全不能相提並論。共產黨是暴力革命,許志永和丁家喜的新公民運動也好,中國公民運動也好,所有行動都是在目前的《憲法》法律框架下。”

(聲音紅衛兵的串聯、揪鬥聲)

據本臺瞭解,國保還多次以“串聯”一詞,指稱廈門聚會者平日裏的交往。文革時期,“串聯”是毛澤東有力的社會動員舉措,各地紅衛兵打成一片,達到“造反是一家” 、“天下大亂”。

許志永的好友、任教於紐約新學院(New School)的人權律師滕彪在文革結束時還是年僅三歲的孩子,但是他常常聽老一輩回顧那段不堪的歲月,“那種串聯是由毛澤東、中共高層默許的,看起來是轟轟烈烈的羣衆運動。實際上是‘一個人用槍桿子,在運動羣衆’,包括各種打砸搶和暴力,都是在暴君慫恿下進行的。(這)和民間自發、爭取人權自由、從下而上的社會運動完全不一樣。”

新公民運動,改名爲“公民運動”

八年前的“新公民運動”高舉民主憲政和自由、公義、愛的大旗,蔓延多個城市、吸引成千上萬人蔘與,同時也艱難摸索着當權者的底線和羣體活動的潛在空間。2013年,隨着主力軍相繼入獄,它在很多人心目中留下曇花一現的影子。

2016年和2017年,因爲新公民運動而鋃鐺入獄的許志永和丁家喜相繼獲釋,二人曾在公開文章和採訪中,毫不避諱地提到——我們做的是公民運動,不分新和舊。

據滕彪的觀察,他們的方向和理想沒有變,但是不同於2013年之前,如今在行動方式、聚會規模、通信安全等方面做出巨大改變:

“他仍然在堅持公民活動,這些東西大部分都只能是悄悄地、祕密地進行。廈門聚餐也說明這種私下的聯絡一直沒有中斷,只不過不能像過去那樣大張旗鼓地舉行公民聚餐和公民抗議活動。”

在今年發表的《這是我的祖國》一文中,許志永寫道,負責任的中國公民需爲憲政文明轉型做好三種準備。1.理念共識,包括非暴力公民運動,自由、公義、愛的美好中國;2.公共政策研究;3.公民共同體建設,包括紮根社區、慈善公益、線下聚會等。

中國當局伺機抓捕許志永和丁家喜,以廈門案收網?

三年來,許志永找機會走入民間、跟當地人分享社區服務、人大選舉等經驗。丁家喜花更多時間在各地旅行交流,結識朋友。

這些活動,是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和國保的暴力干預下進行。

華澤形容許志永從來“只是在百分之百的不自由、百分之八十的不自由和百分之六十的不自由之間徘徊而已。”樓下常常有國保24小時監控,送女兒上學都有人跟蹤。

國家安全機關早就在各地打聽丁家喜的行蹤。朋友們也多次提醒,當局早已視其爲“眼中釘、肉中刺”。

“他們的戶籍都在北京,爲什麼各地的國保,比如湖北、四川,都會找當地的人去約談呢?顯然是有更上級的人在部署。”

華澤指出,中國當局蓄謀已久,終於在廈門案之後收網。“像他們這樣有影響力的人權活動家,當局就是要把他們關進監獄,纔會比較放心。”

2019年兩會召開之際,許志永南下走訪賀苗族村的貧困人口。(許志永推特截圖)
2019年兩會召開之際,許志永南下走訪賀苗族村的貧困人口。(許志永推特截圖)

20193月兩會召開之際,許志永離京南下,到訪湘黔交界處的賀苗族村。他在推文中貼出,農民養老金太低,不及國際貧困線的四分之一。唐思思一家種田收入約800元,老人養老金每月95元。但他無法過多曝光行蹤和見聞,否則維穩力量就聞風而至。

國保曾對參會者得意洋洋地炫耀,“你們這些人我們都在分析,你們的性格、弱點。說白了,你們的殺傷力在哪裏。有些人膽子很大,有些人有人性的弱點,我們都很清楚。

小林認爲,這是多麼大的諷刺:“當局覺得,他有了團結的力量之後,危險性就顯示出來了。這個國家評價一個人的危險,不是你要幹多大的壞事,而是你有多好的品質,包括你的良知。

自由亞洲電臺記者薛小山華盛頓報道

 

記者文末注

應受訪者要求,小峯、小鐘和小林皆爲化名。

一共有二十一人蔘加了廈門聚會。1226號大抓捕開始後的一個月裏,在起初被羈押的六個人中, 北京律師丁家喜、廈門公民戴振亞、漳州工人李英俊、山東公民張忠順四人,被送去執行長達半年的指定住所監視居住;而浙江律師黃志強和陝西律師常瑋平分別在2天和10天后被取保候審,常瑋平10月份再度被監視居住。

山東律師劉書慶、四川律師盧思位、杭州律師莊道鶴、河北律師盧廷閣四人在被傳喚24-48小時後獲釋; 北京學者王江松被要求作兩次筆錄;此後,多人仍長期受到傳喚和騷擾。

湖北律師唐荊陵、湖南律師文東海、湖北公民劉家財、河北公民丁靈傑、北京法律學者許志永(許二月份被捕)五人躲藏失聯,後來一部分人陸續歸家,再遭約談或軟禁;廣州公民劉四仿、上海律師吳紹平、深圳律師龐琨、深圳企業家王應國四人前往美國。

許志永的女友李翹楚和紀錄片導演陳家坪並未參會,但受到株連,被監視居住到619日。李翹楚曾被多次威脅,如再發聲則立即收監,電腦、手機皆被扣押。

 

——————————————————————————————

鑑於多位在押者還未審判,本臺無法觸及公民運動的具體活動。今年一月,許志永提前錄好一系列視頻。友人華澤提供給本臺,以下是他的論述:

“後極權社會,一個最大的問題是,假!它拿來了很多美好的東西,民主、法治、自由,全都列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裏,但是他們從來都不當真。我們不需要拿新的概念,這些概念——民主、法治、自由等等,本來就應該是我們的。對方把它弄髒了,我們洗乾淨就是了。我們不必要創造一個新的概念,我們就把這些概念當真,就是有力量的。在公民維權的過程中,我們很多時候,都是把法律當真。我們沒有別的途徑……真,是有力量的!”

“我們把公民作爲自己的身份,這個概念包含我們所有的理想。當我們真正是公民的時候,那意味着,民主、法治、自由,都有了……我可以堂堂正正地說,我是公民,你是公民,他是公民,我們一起都是公民。它既可以使我們個人的身份,也可以是我們團體的身份。我們不需要一個有形的組織的存在,我們只需要每個人把公民的身份當真。我們就事實上是一個團體、是一個無形的存在,是一個理念的共同體。”

“公民概念已經紮根中國一百多年,也寫在《憲法》中。專制者不喜歡,但不至於從憲法中把公民二字拿去,也不大可能把在網絡上把公民變成敏感詞。我們就是要做公民,做真正的公民。我曾經對一個警察說,‘難道你不應該做公民嗎?’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做公民。這個概念是不可能被摧毀的,它是我們堅硬的鎧甲,它使我們所向披靡,一直到我們實行民主憲政的理想。”

“我來解釋一下我們的核心價值:自由、公義、愛。2012年5月的一天,我們一起討論如何給我們的運動定一個名字,當時多數的意見叫:新公民運動。意思是新時代的公民運動,後來覺得這個概念是不合適的。‘新’字沒有必要,因爲沒有舊公民。所以2017年之後,我們正式定的名字叫作公民運動,倡導大家做公民,把公民的權利、身份、責任當真。當每一箇中國人都成爲公民的時候,這個國家也就變了,也就完成了歷史轉型……

當時我們真的沒有想到《聖經》,後來才發現,公義與愛,契合了《聖經》。一個個人自由最大化的國家和社會,人與人之間公平正義、彼此相愛的社會,是我們理想的社會。它是我們整個社會運動的旗幟,它代表了我們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

責編:申鏵 網編:洪偉

添加評論

您可以通過填寫以下表單發表評論,使用純文本格式。 評論將被審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