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綠色情報員:南海危局(1)中國環保牌是出牌,還是蓋牌?
今年夏天,南海的海水熱到發燙,地緣角力也持續升溫,中國和菲律賓的爭端由黃巖島、仁愛礁,火線一路燒向仙賓礁海域,8月19日兩國船艦擦撞掀起衝突暗湧,南海環境危機也在混沌的博弈局勢中翻出水面。
上個月,中國大張旗鼓發佈兩份南海生態調查報告,《仁愛礁非法“坐灘”軍艦破壞珊瑚礁生態系統調查報告》和《黃巖島海域生態環境狀況調查報告》,前者把矛頭對準菲律賓軍艦,指控軍艦周邊海域造礁石珊瑚覆蓋面積大幅下降,水中的重金屬、活性磷酸鹽和油類含量明顯高於歷史紀錄;後者強調被劃歸爲海南省三沙市的黃巖島環境質量優,珊瑚礁生態系統健康。
中國在南海大打環保牌,兩份報告以科學爲名,調查結果呈現強烈的反差對比,動機和結論啓人疑竇。
中國亮牌做賊喊抓賊
臺灣大學海洋研究所陳韋仁教授認爲,黃巖島和仁愛礁生態報告爲政治背書的意味濃厚,因爲兩份調查在科學上不是太嚴謹,也缺乏長期監測研究,當然報告裏有一些調查發現樂見其成,例如造礁珊瑚和魚類的物種多樣性,這樣的報告可作爲日後中國在國際談判時的議題策略。不過,中國在南沙羣島填海造陸造成的珊瑚礁破壞和生態環境影響,遠比菲律賓坐礁軍艦來得嚴重,這可說是“做賊的喊抓賊”。
黃巖島位在中沙大環礁的東南隅,中國研究團隊在報告中分析,這次調查共記錄造礁石珊瑚12科109 種,相較2015年的調查結果,造礁石珊瑚物種增加45種,爲有調查紀錄以來物種多樣性最豐富的一次,活造礁石珊瑚的平均覆蓋度爲28.6%,同時記錄到礁棲魚類23科125種,珊瑚礁生物多樣性豐富。
中國出牌同時也是蓋牌,環保牌裏隱瞞了什麼實情?陳韋仁投入南海生態調查長達10多年,看在他眼裏,這些數字堆砌出的訊息不是物種豐富多樣,反而是生態退化警訊。
陳韋仁指出,黃巖島海域活造礁石珊瑚的平均覆蓋度爲28.6%,這份報告認爲是健康的表現,一般來說以熱帶珊瑚礁海域來看,像是澳大利亞的大堡礁,國際上認爲真正健康的珊瑚礁覆蓋度要超過40%,而且黃巖島屬於偏遠島嶼,理論上受到人爲活動影響很低,對比臺灣海域近年的調查研究,南部的墾丁受到人爲活動影響相當大,珊瑚礁的覆蓋度大概是28%,澎湖南方四島可以達到40%左右,所以黃巖島珊瑚礁區稱不上健康狀態,魚類物種相對來講也不算多,此外,2013年左右發佈的全球珊瑚礁地區受威脅調查,黃巖島被列爲受威脅程度突出,這樣一份報告以政治來解讀比科學解讀來得好一點。
政治掐喉的僞科學
臺灣中山大學海洋事務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曾蕙逸表示,在中國所有的政策制定其實都是爲政治目的服務,以南海爭端來說,中國的政治框架就是在捍衛國家主權基礎上來爭奪海洋資源與權力,而爭奪海洋資源與權力又可以反向來印證中國對南海具有國家主權,所以黃巖島報告在前言直接表明“加強黃巖島海域生態環境調查和保護研究,事關維護國家領土主權和海洋權益、保障南海海域生態環境安全等重大戰略需求。”
曾蕙逸長期研究南海議題,她認爲中國意圖藉由兩份南海生態調查報告“扳回一城”,因爲2023年底美國智庫戰略暨國際研究中心(CSIS)和亞洲海事透明倡議(AMTI)發佈了《深藍疤痕:南海面臨的環境威脅》研究報告,這份報告引用大量第三方資料揭示填海造陸和撈捕巨蚌對南海珊瑚礁生態造成嚴重威脅,當中6成以上的破壞由中國造成,然而中國的調查報告聚焦在黃巖島和仁愛礁,仁愛礁報告甚至沒有引用任何第三方資料,以選擇性操作凸顯自己的優勢,轉移來自國際上的責難和壓力,並且轉移自己要對南海生態破壞要負很大的責任。
除了反擊目的之外,曾蕙逸認爲,中國這兩份報告更多是在說服和聚攏國內民衆,先給國內民衆一個交代,這是出於民族主義和合法性的考慮,也很符合中國政府一向的行事,一直以來在亞洲相關的國際關係或地緣政治議題上,中國以區域老大自居,心態上認爲這是在我自家前面的事情,所以基本上是我說的算。
人造島吞噬珊瑚礁
《深藍疤痕:南海面臨的環境威脅》有如海洋生態的“訃告”,這份研究顯示,珊瑚礁是南海最受威脅的生態系統之一,珊瑚覆蓋率每10年下降16%,南海的人造島工程已摧毀6,200英畝的珊瑚礁,其中75%出自中國之手,損毀的珊瑚礁面積多達 4,648 英畝,這數字是越南的3倍。
打從2013年至2017年中國大舉在南海填海造島,到了2022年南沙羣島的渚碧礁、美濟礁和永暑礁已完成軍事化部署,去年中國所佔的中建島被發現正在建設便捷機場跑道,軍事化建設進一步拓展至西沙羣島。
陳韋仁指出,臺灣研究團隊也透過衛星影像發現,南海島礁被填海造陸的面積一直在擴張之中,2000年以前這些島礁還是自然狀態,到了2015至2017年已經是完全人工化了,而且填出來的面積比原本的島礁至少大3倍,規模相當驚人。
人造島將南海生態危機推上風口浪尖,陳韋仁說明,這些填海造陸工程是用採砂船從深海處採砂,來堆填淺海地區,對整個生態系是從底層到上層的大翻轉,因爲深水區的生態系不同於淺水區,這些藏在沙堆裏的微型生物、適應深海環境的物種沒辦法在淺海生活,所以不只是淺海的珊瑚礁因爲棲地破壞而衝擊生態系統,深水區的環境和生態也受到影響。
近年來,越南積極仿效中國填海造陸,光是2022年至2023年之間就新造了330英畝的土地,大規模提升造島速度。從南海造島浪潮白熱化,到環境退化骨牌效應,中國能卸責嗎?
曾蕙逸表示,中國的任何政治風潮或任何行爲都會帶動整個區域,從歷史上可以看到這樣的趨勢,南海爭議就是一個很清楚的範例,中國一直在南海主權上訴諸歷史,越南緊接從2010年開始建立在南海也有歷史權益的說法,後續菲律賓也出現這樣的策略應對,當前南海爭端懸而未決,中國的任何策略一定會引起連鎖反應,中國和東協各國也會想盡辦法在不確定的環境中維護主權,或者想辦法多爭取一點海洋權益,無可避免對南海生態造成不可逆轉的破壞,然而中國作爲區域量體最大、影響力最大的國家,它是有相當的國際責任和區域責任來穩定南海局勢,這穩定包括政治上的紛爭,還有海洋生態的維護。
南海生態“空白”和“訃告”
事實上,南海是得天獨厚的生態寶庫,印度-西太平洋熱帶海域具有全球最高的物種多樣性,位在中心位置的海域(包括南海)尤其是多樣性熱點。近年來,陳韋仁帶領研究團隊在印度-西太平洋海域進行深海生物多樣性探勘和生物地理學研究,同時與法國研究團隊合作,生態調查足跡遍及東沙附近海域、南沙太平島海域和中沙大環礁,最近陸續發現鮟鱇魚新種、深海鱸魚新種,甚至還有貝類新種以他的名字來命名。
“爲什麼這些新物種現在才被發現?這表示過去對南海生態調查和多樣性調查的量能相當不足。”陳韋仁點出南海生態研究仍存在許多知識空白,“比較可惜的是,隨着南海的政治對峙升溫,從2016年之後我們比較難進入南中國海做生態調查了。”
陳韋仁說,南海在生物多樣分佈、物種族羣結構和演化扮演重要角色,然而這個區域也有超過1.5億人口居住在此,周邊國家仰賴漁業資源,未來可能還有礦產資源開發,人們利用資源的同時也會對生態造成衝擊,包括過漁、海洋污染、棲地破壞、海洋酸化和氣候變遷等,這些都威脅南海生態系統的健全發展和生物多樣性。
“南海的生物多樣性相當有研究價值,未來可能我們還沒進一步瞭解到底有多少多樣性的呈現,這些物種已經滅絕了。”陳韋仁語重心長說,“這是很令人傷心的事。”
當南海生態研究最終都成了“訃告”,海洋墳場也意味着人類遲早成了自己的掘墓人了。
撰稿、製作和主持:麥小田 責編:許書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