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文學禁區:《轉世》(三十四)王力雄著

2021.03.19
專欄 | 文學禁區:《轉世》(三十四)王力雄著 王力雄新書:長篇小說《轉世》
Photo: RFA

37. 牛哈哈

李導演的兒子向大人們證明,網絡時代正經嚴肅的作品遠不如無厘頭的惡搞受歡迎。李導演編輯灘歌村的紀錄片費時良久,剪輯、音響、翻譯等都按獲獎標準要求,自然需要精打細磨。兒子用手機拍的視頻沒人當回事,那小子也跟誰都沒說,自己編了個沒頭沒腦的視頻短片放到了網上,誰也沒想到竟然會一炮走紅。

那視頻取名「牛哈哈」,讓人不知所以,反而更吸引年輕人。鏡頭是按鬼步舞的音樂節奏剪輯,選取視頻中能組合成鬼步舞的動作,通篇沒語言,只如一部魔性鬼步舞的搞笑片,保安隊混混趾高氣揚,村民如受驚的兔子,散打冠軍教村民拉胳膊拉腿制服了混混,大牛出場耀武揚威,被八個村民壓趴後反覆放開又壓趴,直到掉褲子露屁股,最後是村民的方陣揮動農具,「拆遷維穩大隊」落荒而逃。李導演兒子不求意義只求喜感,卻迎合了弱者揚眉吐氣的情懷。

李導演最初看見上網的視頻,劈頭蓋臉訓斥兒子,嚴令立刻從網上撤下。然而視頻已被到處轉發,尤其在三四線城市的青年中流傳。片中的舞步風格在各種場合被摹仿,竟然成了一股時尚,進入了熱點視頻排名前十。歐陽中華立刻看到其中的價值,不但不會有損李導演的紀錄片,反而可以蹭熱度。雖然有點顛倒,卻是時尚年代大衆文化的特點。李導演不再罵兒子。短短几天,兒子的名氣已經比爹大得多。

他們還算跟得快,不再等評獎時機,馬上在網上發佈紀錄片。歐陽中華同時推出了「民主暴力」的理論。可想而知會引起爭論。從政治正確的角度,只能接受民主是與和平共生,非暴力主義也一定會說即使從正義出發的暴力也會蛻變,以邪惡去除邪惡仍是邪惡,只是換了施暴者而已。質疑者確信灘歌村的連隊會成爲新團伙,最終用暴力毀掉自治,奪取權力。

歐陽中華不怕質疑,只怕不被關注。藉着紀錄片,正好成爲推出灘歌村模式的機會。他表示願意跟任何預言灘歌村連隊會變成惡勢力的人打賭,賠率隨便對方定。他辦層議制的講座,接受媒體採訪,做網絡直播。他學聰明瞭,少談主義,多從具體的操作進行論證。他論證的邏輯是,層議制的暴力屬於全體村民,只是在不需要全體村民一塊出戰時推選了連隊。連隊成員就是村莊自治體的成員,不會去欺壓自己的家庭、親友和鄰里,就像生物體不會自己喫自己那樣,連隊相當於生物體的一個器官,作用只能是保護生物體本身。

辯論的另一方反駁,連隊成員可能在威脅下不得已地變成惡勢力的一員,就像專制政權下的很多士兵和警察也是這樣。

歐陽中華回答:「專制體制讓人除了服從沒有別的選擇,所以不情願也得服從。層議制卻是首先讓所有成員都不再不情願地服從。」

對方抓住這一點爭辯:「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不正是少數人即使不情願也得服從?」

「就像人對自己媽媽的要求即使不情願也會服從,是因爲對媽媽的愛高於對她要求的不情願,因此是另一種情願。自治體成員對規則的情願高於對分歧的不情願,就屬於這種情願。何況在長期合作的自治體中,這次的少數下次可能是多數,你這次不服從,下次人家也不服從,自治體就得解體,因此遵守規則符合自己的長遠利益。」

多數人對理論之爭沒興趣,好在有灘歌村可供現場觀看。「牛哈哈」讓灘歌村名聲大噪,觀摩者絡繹不絕。媒體娛樂記者、網絡寫手、直播網紅、找到新旅遊點的粉絲,甚至好奇者專程來看大牛本尊。學者和NGO人士也來考察。讓歐陽中華覺得最可貴的,是爲本村搞自治來取經的農民,他派出村治會的工作人員去灘歌村給那些取經者培訓,希望他們成爲擴散層議制的播種人。

38. 錦囊

石戈在蘭州住王鋒的房子。那是西部戰區陸軍機關院內的一棟小樓,王鋒家人沒來,一點不像家。樓上主臥被讓給石戈。從棺材出來那次專列見面後石戈再沒見過王鋒。王鋒一到蘭州即趕去新疆,北疆哈薩克人突然起事,在伊寧成立了自治政府,宣稱哈薩克人既不支持漢人,也不支持維吾爾獨立,只圖避免殃及自身的戰事,要求雙方都退出伊犁三區。這形成了三角衝突。伊犁三區雖是哈薩克自治州,哈薩克人只佔四分之一,漢人是主要人口,其他是維吾爾人和回民,哈薩克人呼籲毗鄰的哈薩克斯坦共和國給予支援,讓新疆局勢變得更爲複雜。王鋒一直沒回來。

王鋒留下宋祕書照顧石戈,沒讓他跟着自己去新疆。宋祕書要求石戈只能在小樓的院內活動,連警衛嚴密的大院都不能去。小樓只允許炊事員和勤務員進入,但都不允許與石戈交流,更不能打聽石戈身份。除了王鋒和宋祕書,其他人只知道他是「客人」。

石戈被允許接觸王鋒的所有信息。其中一個稱爲「實地」的項目,是在需要觀察的地點佈設僞裝的攝像頭,全天候傳回現場的實況。目前「實地」選擇的地點有烏魯木齊的維吾爾聚居區,有喀什的街道,有伊犁與哈薩克斯坦邊界的哈薩克人村莊。對以往沒接觸過民族事務的王鋒,哪怕這種觀察只是浮光掠影也能讓他得到實感,而不是僅從文件和彙報中瞭解情況。信息戰部隊調集了二百人服務「實地」項目,每天做出視頻剪輯和文字報告傳給王鋒。王鋒往往只是利用在路上或睡前的空閒跳着看看。軍隊的好處就是不用考慮人力成本,反正那麼多聽命的人閒着也是閒着。

遠在新疆的王鋒時不時給石戈送來西北小喫、高檔補品、德國電動剃鬚刀一類禮品。前幾天在禮品之外多了個厚厚的檔案袋。裏面七個文件夾順序編號。1#是沈迪手下部門對石戈如何操縱二神的分析報告;2#是二神設計的「猜想Z計劃」活動步驟和相關材料;3#是有關二神之死如何被掩蓋真相的細節;4#只有一份人大通過的土地私有化法;5#是高層與白冀武交易的情報,包括密商如何處理王鋒;6#是抓捕石戈的部署。這其中除了土地私有化法,其他都是通過黑客手段得到,每個文件夾有簡單扼要的歸納,附有詳細的原始材料。最後的7#文件夾,裏面只有一個暗紅與藏藍相間的錦緞小袋,繡着金絲圖案,看着古色古香。口袋是空的,扎口的帶子沒有繫上。

石戈把口袋套在食指上晃動,如同擺弄一個布袋木偶。其他文件夾的材料不必看,事情清楚,細節多點少點無所謂。文件夾的序號是按進程的時間線排列,前六個都已發生,其實就是爲了推出最後的空錦囊。錦囊妙計?這種直白有點小兒科。

這些天石戈一直在琢磨王鋒這個人,他不期待任何當權者是道德善人,只是跟其他當權者相比,能看出王鋒的視野中除了權力還多了些歷史。心有歷史的當權者若是有合適的路徑,也許就能改變歷史。這讓他又生出了一絲希望,最終碰到這個緣分,命運的安排是不是就爲了讓他能在這個錦囊裏放進一個路徑的起點?

王鋒專門安排了一個飛回蘭州待兩小時的空檔。看不出他從戰場來,軍服乾淨,皮鞋黑亮,只是從帶給石戈的乾果、燻馬腸等看得出跟新疆有關。正值午飯,照例是炊事員做的家常菜。王鋒三言兩語說了伊犁的情況。那個自治政府只是個旗號,軍隊一到就跑了,哈薩克斯坦的小動作也被掐滅。王鋒在那兒耽擱主要是爲了加強一九六二年搞的邊境農場帶。當年的「伊塔事件」有數萬哈薩克、維吾爾百姓越境投奔蘇聯,中方隨即沿邊境建立了二三十公里寬的隔離區,交給新疆建設兵團,由漢人進行屯墾,其他民族百姓不得進入。直到實行市場經濟後,漢人屯墾者大量流失,邊境農場帶到處出現空檔,喪失了屏障功能。這次王鋒許諾給每戶移民五十畝耕地和一百畝草場山林,從內地招募漢人,再度建起隔離區。現在的麻煩反而是兵團。分給新遷漢人的耕地牧場儘管撂荒,兵團卻不願意撒手,王鋒不得不動用軍隊保護那些新遷來的漢人。

半小時喫完飯,兩人坐進陽光房。王鋒吩咐宋祕書無論多大事也在一小時後說。正午的陽光刺眼,安靜之極,院裏樹葉萌發。看不見的黃河在不遠處穿過城市。無語片刻,石戈取出錦囊,放到茶几的王鋒一側。王鋒打開錦囊的系口帶子,裏面只有一張印着紅色毛澤東頭像的百元鈔票。他沒有問話,等着石戈。

石戈喝了幾口王鋒親手沏的茶。「咱倆阻止竊國,我失敗不奇怪,你失敗卻說明了大勢。大勢非個人力量能扭轉,逆勢而動不會成功。不如改變思路,順勢而爲。現在民衆財產和國有資產僅剩賬面的數字,財富大頭都裝進了Z集團的口袋,其中一大部分被洗白成合法財產轉移出境,受外國的法律保護。即使阻止了他們炒作土地,頂多沒讓他們撈最後一筆,財富還在他們手裏,他們照樣會棄船。因此現在要考慮的不僅是阻止竊國,還有如何救國。讓二者能夠合在一塊的是,只要能把被Z集團竊取的財富重新拿回來,民衆存在銀行的錢就會從電腦數字變成真實的財富,國家就有了解決危機的資源,就能避免經濟崩潰造成社會動亂和國家解體。從這個角度,前面我們沒能阻止竊國可能是好事,讓Z集團相信他們還能喫到最後的肥肉,他們就會把幾十年的貪污受賄、化公爲私的財富,不管是藏在國內還是存在國外,都拿回來要發這筆財……」。

說到這裏,石戈拿起茶几上的錦囊,把王鋒剛拿出來看的百元鈔重新塞回去,繫上了袋口,再放回王鋒的一側。

王鋒顯得一下開竅,霍地起身打了個上勾拳,像年輕人那樣喊了一聲「Yeah」,哈哈大笑,隨後開始在房裏踱步,表情逐漸恢復凝重。

「口袋陣……誘敵深入……」,他念叨着軍事術語,停下腳步。「錢進來後怎麼能收回……細想的話,障礙還有很多。錢是買地的,全國人大通過了土地私有化法,買地賣地都受法律保護……從哪個環節可以合法地扣錢?」

石戈回答:「按照現有的法律的確沒辦法,就看在規定不可出售土地的一年限期內能不能改變法律。」

「……中國的法律是政權操縱的,要改變法律就得先改變政權。」

「沒錯,」石戈微笑。「你說到的這一點是關鍵。不光是法律,扣下那些錢所涉及的國庫、銀行、國際金融等,都在政權控制下,因此不改變政權肯定做不成。」

話說到改變政權,已經可以扣上謀反的帽子了,然而有了反竊國的名義,便能說得理直氣壯,沒有障礙。只是說歸說,改變政權豈是王鋒想做就能做的。即使他有西部戰區的兵權,如果其他戰區站在另一邊,就不是救國而是先讓國家陷入災難了。何況不等改變政權再改變法律,那些錢會不會一見不妙馬上又跑出去,甚至他們在國內的錢也跟着跑掉!石戈的錦囊只是讓王鋒心頭亮了一下,馬上重新沉入迷霧。

不過王鋒並不沮喪,經驗告訴他心頭一亮的可貴,哪怕只是閃電般劃過,重新籠罩的黑暗都會起變化。因爲那一亮看到了所存在的可能,就有了想象的依託和方向。以反竊國的正義性改變政權,先不說怎麼能成功,僅這樣想就已經讓天地在瞬間變得寬廣了很多。

如何改變政權不是一小時來得及說的話題,先要解決的是能控制Z集團的買地錢,理論上土地私有化這麼大的盤子能夠吸納足夠多的錢,只要是買地的錢都要先進國庫,那裏雖不是王鋒能伸手的領域,但是有「替身」,王鋒相信至少可以查清並且跟住每一筆錢。

石戈說:「馬克思在《資本論》裏引用過的——資本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就會鋌而走險,有百分之百的利潤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就敢犯任何罪行……用於Z集團是一樣的,Z集團現在面對的是百分之一千的利潤,他們一定會把絕大部分錢用來賭這一把。讓他們的錢進了國庫,就是成功第一步。不過做到這一點還是得讓他們放心,其中至關重要的是他們還會不會擔心你攪局?」

「只要我跟他們同流合污了,他們就會放心的。我會去做,也決心做,哪怕失去清名,讓歷史做最後的評說。」王鋒沒有把妻子和兒子的事告訴石戈,但是石戈說的話讓他感到寬慰。也讓他越發堅定,只有能把Z集團竊取的財富拿回來,才能還自己的清白。

王鋒從錦囊中取出裏面的錢。「這是你的,是乾淨錢,不能放在這裏。」然後對八一本說:「從我的錢裏拿張一百元來。」

宋祕書送進一張鈔票。

「是我的錢嗎?」

「是。」

那張鈔票被王鋒放進錦囊,再用力紮上口。

聽衆朋友,今天的文學禁區節目就播送到這裏,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頻道 “絕地今書”中,也播出了他的這部新書《轉世》的系列節目。

好聽衆朋友,感謝您的收聽,我們下次節目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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