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誰不知道"五七指示"?在那喧囂与騷動的漫長歲月里,每個輩分与身分各异的中國人都曾感受到它沉重的壓迫力,它給歷史留下了太多的血淚与白骨。令人嗟嘆的是,無數走過"五七"之路的人,几乎都不記得牛田洋。它正是擦亮毛澤東光輝靈感的一塊小小的磷片。牛田洋原是滄海之一角,無盡的潮汐在它頂上舒卷來去,偶爾也露出几爿咸腥的灘涂。1962年,餓殍遍野的大飢饉尚在蔓延,中共開始了"國民經濟調整",全党全軍全民都要大抓農業。林彪親自下令廣州軍區在汕頭一線海灘圍墾造田,陸軍第41軍122師一万多官兵就卸甲而荷鋤,"与海奮斗,其樂無窮",至1963年1月,一公里半長的東圍大堤就合龍了。此后,牛田洋連年圍墾擴大,新建的中圍、西圍大堤又將更多的灘涂化為稻田......1966年5月7日,毛澤東看了總后勤部的一份報告,其中牛田洋被樹為典型,他便欣然命筆,寫下了光被十年的五七指示,"軍隊應該是一個大學校......學政治、學軍事、學文化。又能從事農副業生產。又能辦一些小工厂......又要隨時參加批判資產階級的文化革命斗爭"。"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可學工、學農、學軍、也可批判資產階級。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毛澤東筆走龍蛇地抒發這段創造"新人類"的狂想之后,僅隔九日,關于發動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就響徹神州了。1968年6月,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下達通知,規定1966年、1967年的大專院校畢業生(包括研究生)必須先當普通農民、普通工人,并選拔一部分畢業生到解放軍農場去鍛煉。這就是五七精神的延伸,于是全國大專院校精選的2187名"尖子"畢業生,進入了烏托邦的光榮搖籃--牛田洋。他們盡管已經歷過文革最紛亂的頭兩年風雨的淘洗,但這兩屆學生原已基本讀完了大學的必修課程,其素質与后來的"工農兵學員"有頗大區別,何況,繁复的"政審"更讓人對這群"貢生"兼赤子的革命忠誠度無可怀疑,他們將是未來党國大業的优秀接班人。現今中國外交部副部長李肇星、外交部新聞司司長陳健,以及各省的許多廳局級領導、市長、副市長、大學教授都是當年牛田洋"學生連"的戰士。如果不是特大海潮卷去了几百名大學生的生命,或許今日的名人譜上會有更顯赫的排行。他們一頭扎進牛田洋,已插播和收獲了一造水稻。1968年12月,牛田洋的農墾駐軍大換血,各個學生連倒是雷打不動。接防的55軍219師和野戰軍直屬炮團從中原內陸調來,絕大多數官兵這輩子從未見過大海,也從未嗅過那怪异的、咸絲絲的空气。他們對牛田洋的水文史茫然無所知,然而,這支新軍在1969年打下頭一季早稻并在搶插晚造秧之際,忽接气象警報:太平洋第三號強台風將在粵東登陸!其時中共"九大"才閉幕未久,林彪成為党章上規定的接班人。毛澤東在九大一中全會上說:"社會主義革命還要繼續......比如斗、批、改。過若干年,也許又要進行革命。"他還說:"我贊成這個口號,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廣州軍區是林彪"四野"的鐵杆班底,高舉和緊跟,是頭號政治任務。于是,牛田洋的大堤上插滿"人民解放軍是一個大學校"、"備戰備荒為人民"等標語牌;官兵与學生在"雙搶"之余高唱語錄歌,大跳忠字舞,當然,還有開不完田頭批判會,痛斥"劉修活命哲學",等等。牛田洋的悲劇命運,早在台風登陸之前就注定了。 7月27日,周恩來親自打電話到牛田洋,關注台風壓境之下万余軍民的安危。219師部也在召開緊急會議。此時大堤之外卻是海天一色,無比宁祥。有經驗的漁民和當地農民都曉得這片死寂是大變天的前奏。師部最終的集体決定是:為了捍衛光輝的五七指示,誓死守護大堤,人在堤在!這場"人算"和"天算"的較量,次日立見分曉。7月28日晨8時,強台風如期登陸了,狂風暴雨挾著大海潮,深黑色的海面陡立起來,向牛田洋照頭照腦覆蓋下來。這是粵東气象史上最恐怖的一天,台風的風速超過了气象衡量的极限,最高的12級台風是每秒32.7米,而是次風速強達每秒53.2米,連測風儀都卷去無蹤!可嘆的是,此刻牛田洋的官兵与學生仍在進行戰前誓師的庄嚴儀式,他們高呼:"千准備万准備,用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是第一准備!"天災當前,"是我們斗私批修的好課堂!"然而,他們才奪門而出,就被颶風刮出10米開外,一串跟斗栽在爛泥里。只是人既不怕苦且不怕死,那么一切都不能以常理來論了。他們拉成"人鏈"向大堤踉蹌挺進,此時西圍已有缺口,中圍、東圍也危如累卵,戰士与學生們向潰裂處投下麻包草袋,眨眼就象打水飄一樣被掠走,于是有學生率先抱著大石頭扑通跳下去,卻連人帶石都有去無回。旋即風聲雨聲潮聲中有人領喊毛語錄,"人篱笆"便迅速糾結起來,一排排的往旋渦里扎,這一"壯烈"造型后來反复重現于各种宣傳畫和小歌舞中,但在"7.28"這天,表演再多的自殺行為亦不能挽狂瀾于既倒,西圍大堤頃刻崩潰,泥石飛迸半空,夾著濁浪拍擊下來,657團學二連一排的34名學生,僅2人幸免于死。可悲的是,其他各個團連的軍人与學生仍奉命源源開來,他們還未上堤,連中圍与西圍也全面潰決,方圓兩万畝的牛田洋化為一片翻騰的澤國。台風過后,牛田洋又回歸到圍墾之前的蒼茫原貌。"五七指示"的發祥地就此消失,這是一种命定的象征,它原是從無中生有而來,終歸陷于滅頂,為瑰麗的烏托邦理想完成了充滿悲情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