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评论员的文章只代表评论员个人的观点)
9・11恐怖事件一周年在美国是一个很大的事情。政府方面宣布,现在这个时候危险性已经到了很高的程度。他们现在把安全放成几个档次,这个时候差不多是距最高的档次只差一级了,相当高。换句话说,据他们估计,恐怖分子还可能发动某些事件,不一定有9・11那样大,但是还是可以在美国发生,或者在美国海外的机构发生。美国在东南亚有些地区如马来西亚、印尼的领事馆、大使馆都关闭起来了,因为这些地方都可能是恐怖分子攻击的对象。所以,安全的考虑在美国变成一个很大的问题。
这个问题已经讨论一年了,美国也准备成立国土安全部,但是国会方面还有不同的意见,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家不是不关心公共的安全、集体的安全,而更关心的是不要因为这种危机,这种恐怖分子的威胁,就取消了个人在法律上或者在宪法上应该享有的自由,这种个人的自由还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对一个社会来讲,社会是一个整体,整体当然也有它的一种集体生命,可是这个集体生命的构成分子毕竟是一个一个的人,所以一个一个的人要生活得好,这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至少在西方,人们是如此看的。就是在东方,儒家的说法也是要每个人都过得非常好。政府要集中很大的权利,象过去儒家思想家讲的,也是为了要保证每个人都有很好的生活。比如孟子说,农家至少要有一百亩田,没有忧虑,才能谈到建设一个公共的秩序。用孟子的话是所谓的"义"。从某些大的方面来看,东西方的思想也不是相差很远。
但是这涉及一个问题,就是近一、二百年,东西学者都讨论的问题,就是自由与安全之间怎么样划一个界限。我记得在 很早的时候,大概三十年代前后,有人写过一本书,讲十九世纪欧洲历史的整个趋势,他的书的题目就叫做"自由与组织"。所谓自由与组织,他用这两个东西来概括欧洲十九世纪历史的发展,一方面要有很好的组织,这个组织是现代化的、有效的、对于每个人的生活都发生作用的、都能维持一个整体秩序的;另一方面要顾虑到个人的自由怎样在这种大秩序中得到最大的保障。所以这事历来是一个永远不能解决的问题,而且是每个时代与每个情况的发生来决定的。换句话说,如果世界秩序都很好,也没有战争的威胁和恐怖的威胁的时候,应该说每个人都应该是尽量的自由的,自由应该是它的底线、最起码的东西。但是遇到危机的时候,自由不能不受到限制,所以这就是美国宪法上所说的要在有很明显的、而且眼前要发生的危险的时候,个人的自由就要打到折扣。
这一年来美国为了安全的关系,个人的自由也不能说没有受到限制。如果你现在坐飞机去旅行,你就发现检查比从前严格得多,特别是美国跟加拿大边境,过去的出入是非常快的,现在你要在任何一个地方过境从加拿大到美国或者从美国去加拿大,特别是加拿大回到美国,那你就恐怕要在边境上有几个小时等候检查,原因是因为安全是大家共同关心的东西,是每个人都受到影响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个人旅行的自由就要受到压缩了。这是一个很必然的情况。
谈到这里,我们就想到中国近一二百年来知识界所关心的问题,也是自由跟安全怎样取得平衡。过去我们中国受侵略的时候,当然要讲国家的自由,整体的自由,为了救国家,个人要去做出某些程度的牺牲,但是在一百年以前中国的著名的思想家、也是翻译家严复,翻译过一本书,照原书翻译应该是'论自由',可是严复觉得把这本书翻译成'论自由'可能会引起误会。因为自由在中国过去的语言里(在没有跟西方接触以前的语言里面)是自由自在、不受限制,因此严复就有一个很创造性的翻译方法,他把"论自由"叫做"群己权界论"。
我们现在的问题就是要怎么样在安全跟自由中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个平衡点是一次找到以后马上就确定了的,而且跟时代,跟这社会状态的变化都要发生调整,随时都在调整的。换句说,现在的社会是一个恒动的社会。所以,从前,物理学家吴健雄就讲"科学本身是个动的东西",我们要了解这点的话,就可以对中国未来的问题、现在现实的问题都有一个很深刻的了解。这个问题没有决定的方案,但是我想自由是个人的,个人是根本;可是同样,个人不能离开社会而生活,因为集体也要有一种自由,那时候就会侵犯到个人的自由,所以怎么样找平衡点是我们永远要思考的一个问题。
(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评员余英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