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3年，一份叫做《當代人》的俄國文學雜志發表了一部長篇小說，題目是《怎麼辦：關于新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拉赫米諾夫，他有意識地過著禁欲的生活，作息按照嚴格的時間表，有時把自己的生活必需降到最低限度。他可以連續閱讀72個小時，在前兩夜用意志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在第三夜則靠濃咖啡來支撐。他吃生牛排，洗冷水澡，有時甚至睡在釘板上。這不是自虐，而是在為拯救全人類作准備。拉赫米諾夫是當時俄國激進知識分子所自命的"新人”，他們仇恨現存的一切制度和傳統，認為現世的生活充滿苦難，只有將來的理想社會才是真正的生活。為了把人民從苦難的現世中拯救出來，他們首先要把自己錘煉得象鐵一樣。他們象東正教的圣徒一般，把苦難看作是考驗，對"未來”充滿了神圣感和獻身熱情。和這种生理的煎熬同時進行的，是知識和精神上的准備。拉赫米諾夫和他的同志們貪婪地閱讀有關哲學、政治和社會的書籍，喜歡分析人。為了了解俄羅斯他們云游四方，到處和底層窮人交談，自己一會儿是農夫，一會儿變成木匠，在伏爾加河上還加入過纖夫的行列。"這樣的人不多，”車爾尼雪夫斯基說，"但他們卻能使人類生活象鮮花一樣繁盛。沒有他們，人們的生活將被窒息。他們是万物的精華，有如美酒中的醇香。他們帶來了力量和原創性。他們是社會中堅，所有動力中的原動力。……在數年之後，只需要短短的數年，人們就將乞求他們：拯救我們吧！到那時他們說的每一個字都將被所有的人奉若神明。”《怎麼辦》使俄國的激進青年感到顫栗般的興奮，當時在帝俄警察局的詢問記錄中有這麼一欄：在某年某月我讀了車爾尼雪夫斯基并成了革命者。這部小說描繪了世界政治舞臺上一种新的角色，所謂新人或職業革命家。從表面上看，他們無私無畏，獻身于一個崇高的事業。實際上，這是一個特殊的人類群体，屬于特殊的人格類型。他們的人生欲望不是得到任何特定的職業或者物質的滿足，而是把自己的意志加諸群眾，改造社會。經他們改造后的社會成了他們個人功業的紀念碑。這种极端的自大超過了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教主和帝王，但卻常常被誤認為是一种崇高理想。車爾尼雪夫斯基因為散布革命思想而被關押和流放多年，1889年他臨死前收到了一封信，是一個18歲的小青年向他表示的敬意。車爾尼雪夫斯基沒有給他回信，但這并沒有動搖這個小青年當職業革命家的選擇。13年以?琚A這個小青年已經是成熟的男子漢，他用同一個《怎麼辦》作為題目，寫了一個小冊子，論述如何培養職業革命家，如何克服工人只顧眼前物質利益的惡習，讓他們也變成"新人”。他就是列宁。列宁曾經說："我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和普列哈諾夫，但給我影響最大的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和他的小說《怎麼辦》。”車氏也是列宁全集中出現次數最多的人名，達300多次。那時，車爾尼雪夫斯基的作品是革命文學的典范，《怎麼辦》中的人物也成了青年們仿效的榜樣。不錯，差不多所有的革命家都被舊制度迫害過，包括車爾尼雪夫斯基和列宁。但被坏人迫害并不必然是美德的証明。二十世紀的歷史說明了一個朴素的道理：那些拼死拚活推翻舊制度的人一旦掌權，他們的所作所為常常比被他們推翻的要邪惡一千倍。無獨有偶的是，毛澤東的青年時代也和《怎麼辦》中的主人公一樣，不但充滿了救世主的狂熱，并有意識地鍛煉自己的体魄。他告訴斯諾說，他在湘潭和長沙時，常常冬天洗冷水澡，夜宿荒山，不帶分文徒步在鄉間旅行。他沒有讀過《怎麼辦》，但中國的士人都知道孟子的一句話："天之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從車爾尼雪夫斯基開始，拯救人類就成了知識分子革命家們自封的使命。歷史的諷刺是：只有在嘗到了被他們"拯救”的滋味后，人們才會期待真正的拯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