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閘門》(The Gate of Darkness)是夏濟安的遺作,英文版其實早於一九六八年由華盛頓大學出版社出版,在學術界一直是中國左翼文學研究的權威之作。可惜在過去半世紀,只有部分篇章有中文翻譯。今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邀請翻譯學專家王宏志教授對譯稿全文審訂,並增錄《中共小說中的英雄與英雄崇拜》,令這一最新版中譯本,可以更加完整地反映夏濟安的研究和觀點。
《黑暗的閘門》一共有六個章節,第一章論瞿秋白,副題為「一名軟心腸共產主義者的煉成與毀滅」。夏濟安從瞿秋白的生平和作品,尤其透過獄中寫成的《多餘的話》,去剖析「二元化的人格」,並得出結論:「他是一位搞革命的抑鬱症患者;一個有社會主義覺悟的唯美主義者;一個憎惡舊社會的多愁善感者;一個在莫斯科受過訓練的『菩薩行』人生觀的實踐者;一位追求『餓鄉』卻又受不了黑麵包的朝聖者,或者,一言以蔽之,他是一位軟心腸的共產主義者。」
夏濟安雖然以批判的角度評價瞿秋白,但言詞之間又難掩痛惜同情,說穿了就是因為他從心底相信,中國的所謂左翼文學,都因政治而斷送了藝術和人文的價值。在那個革命的世代時空,左翼文壇的每個人物,或許都是悲劇主角。
文學創作,最重要是對人性要有種立體的感悟,將每個人都視為獨立的生命。可是,政治和革命,尤其是共產主義革命,身在其中的人,要有忘卻人,要公式地將以階級來二元分立人的善惡是非。
在全書的鋪陳上,第二章的「蔣光慈現象」上承瞿秋白,下接魯迅,夏濟安透過蔣光慈的事蹟,來反照當年左翼文壇當中的小資產階級,是如何在透過膚淺的羅漫蒂克和革命情感,為自己建構身份認同。夏濟安對蔣光慈的批判,篇幅當中有不少提及到郭沫若,言下之意,就是說一個才情一般的革命文學創作人,最終只有淪落到兩面不是人的結局。
第三、四章,可謂全書的高潮所在。夏濟安由魯迅與左聯的解散,到魯迅作品的黑暗面,不只剖析了中國左翼文學運動的始源,也解釋了為何從一開始中國左翼文學運動就註定了走上淪落的不歸路。事實上,這本書的書名《黑暗的閘門》,也是出自魯迅的一句話;一九一九年,那就是五四運動的一年,在創作顛峰期的魯迅曾經講過:「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魯迅作為小說家,起勢極好,卻未能持續,這大概可算作現代中國文學的一個謎。」夏濟安對魯迅這樣的評價,其實已經留了一手。從夏濟安的論述,不難看出在他眼中的魯迅是個極度陰沉的人,自我保護意識極強,甚至有時帶點被迫害妄想。其實魯迅厭惡政治,但時勢又使他在政治的旋渦之中,誠如夏濟安在書中國所講:「幸或不幸,他對革命的深厚熱情讓他在有生之年沒能目睹革命的另一面,更無從與之鬥爭了。」
從第五章起,夏濟安筆下的人物,不再是性格鮮明的主角;所謂的五烈士,說穿了都是誤打誤撞投身革命,最終卻被出賣的熱血青年。又或者說,真正的主角是那個大時代。第六章,可謂全書最黑暗的大結局。毛澤東借延安文藝座談會,統一文人思想,被將文學定位成政治工具,自此中國大陸的文化土壤養分完全被抽走,一直貧瘠。
《黑暗的閘門》既是對五四後文化的敘述,也是對文學本質的一次反思,更是一位認真治學的學者畢生心血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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