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懋書評:《中國工人訪談錄——關於集體記憶的故事》

中國電影工作者賈樟柯在海外較為人熟悉的作品有《三峽好人》,該片獲2006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獅獎。何良懋今次主要不是與聽眾朋友講賈樟柯的影象傑作,而是他2009年在香港出版的一本新書,名叫《中國工人訪談錄——關於集體記憶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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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賈樟柯
出版:香港:商務印書館
日期:2009年7月

賈樟柯不從宏觀大理論分析中國工人狀況,而通過個案訪談方式,試圖反映成都國營軍工廠近60年的興衰史。而他透過這些訪談及資料蒐集,拍成一部電影作品《二十四城記》,這家內部編號420廠的軍工廠拆掉後,原址興建一座名為二十四城的綜合樓盤商場,一家曾經輝煌一時的軍工企業,從此煙消雲散。

1958年,為了執行毛澤東「三線建設」的戰略部署,當時設在東北的瀋陽飛機發動修理廠,奉命遷往大西南的成都,組建代碼為「420」的保密軍工廠,該廠超過三千工人連同家屬要舉家西遷,從瀋陽南下至大連,坐船到上海,再沿長江坐船至成都,或者乘火車入西安,再轉到成都安家落戶。人都跟著工廠走,把工廠命運和個人命運聯繫起來。到了半個世紀以後,軍工廠須在經濟改革大潮下結業,這班一直不離不棄的工人,究竟下場如何?

本書作者也是電影人,在這家「成都發動機集團」(簡稱成發集團)的大型工廠拆卸之前,深入拍攝420廠,採訪了100個工人,一來為拍攝電影蒐集必需資料,二來為中國當代工人的集體記憶,留下一份口述歷史紀錄。

從1958年到2008年,這家成發集團名下的軍事企業,曾經有過三萬職工,養活家屬十萬。幾年前,成發集團雖經過「軍轉民」改造,但產品在不斷變化的市場經濟壓力下,無以為繼,要把軍工廠所在土地轉讓給一家房地產公司。一座承載著三代工人、有五十年歷史記憶的國營軍工企業,一年之內拆毀,工人的感受如何?

書中第一輯記載十個工人訪談錄,第二輯是電影《二十四城記》四位演員訪問記。說實在,電影雖說建基於軍工廠興衰史,但加插演員訪問記,似顯得格格不入,皆因原工廠工人訪談內容是活生生的口頭述說記載,而演員作用不過「再呈現」現實,拿來與真正工人訪問記並列,似乎不妥;讀到這些演員,包括呂麗萍、陳沖、陳建斌和趙濤,採劇中人物那種「故作一說」的紀錄時,總難免有些疏離感。

反而書中十位為軍工廠幾乎打拚大半生的工人訪問,有血有肉,真實感人。受訪時51歲、生於成都的420廠車間工人朱繼東,1980年入廠,兩年後工傷斷指;1985年停薪留職幹個體戶。朱繼東接受訪問時透露,工廠要拆遷,廠方就與他簽約解除勞動關係。他覺得以他的這個歲數,「脫離這個單位今後還能幹甚麼,社會還要不要你。實際上我們這個年齡應該是社會最需要的。……我們拿這三萬多塊錢(遣散費)能幹甚麼?我買醫保還是社保,還是拿來吃飯,一樣都不能做,所以我覺得這個問題上廠裏還是把我們虧了,作為我們這個歲數就虧了。」(頁56)這可說是反映一批中年失業者心聲,對廠方資遣措施不完全滿足,但又無可奈可接受,心理狀態有些不平衡。

改革大潮衝擊下,420廠也經歷轉型。例如1994年全國針對國營企業實施減員增效,這家廠也不例外,同樣裁員。受訪時54歲的420廠女工侯麗君,1995年就給裁員而下崗。她回憶道:「車間一共裁下來十多個人,廠裏還請我們吃了一頓散伙飯,……那頓飯吃得哭聲一片,有些人根本就沒吃,我還在帶頭吃呢,我裝著喊大家吃。那就是掩淚裝歡,……回家以後我哭了三天三夜,眼睛全部都哭腫了……」不過,侯麗君還是表示感恩,指420廠把她從不懂事的初中生,培養成有紀律、有高度敬業精神、懂得質量第一的人。她說:「到最後我連擺地攤都有這麼一個真理:誠信、質量,就是你生存下去的希望。」

另一位生於1961年的車間鉗工高翔,丈夫同屬420廠同事。2006年,她也面臨工廠拆遷去留問題。她接受訪問時,直言對這家生養她四十多年的工廠,已經有了感情,例如1981年進廠時候,正是420廠其中一段風光歲月,工人福利待遇好,「過年過節還分魚,中秋節發月餅,過生日還有生日錢,冷了還有烤火費」。不過,這全屬中國國營企業典型的褪色光榮(faded glory),成為只能回味的往事。正如工人的女兒釋隆恩向賈樟柯說的:「其實永遠不會變換的就是變化本身。」(頁168)

賈樟柯在序言指出,過去的體制生活多麼深刻地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每個工人都認為自己處於集體裏面,是集體的一部分,是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作者的終極關懷就放在這些處於困境中的人。作者在後記說:「(420廠的)師傅們有權沉默,他們的講述,是慷慨的賜予,讓我至少懂得,這個世界上危機無時不在,處在困難之中的人不止我一個。」(頁220)

香港理工大學副教授潘毅卻在本書的導讀一針見血指出,一座現代化城市出現了,一個工人階級卻消逝了。當民眾享受消費盛宴的時候,還會有人記得420廠的工人,如何給經濟全球化吞噬,他們這群無產階級,早已淪為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活祭品?這不關乎集體記憶,恐怕更是集體失憶吧?

何良懋今次同大家的分析就到此為止,多謝收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