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評論:油條,粽子和當代民謠

在越南河內街頭,遍地可見源於中國的油條,它成了普通越南人最簡易和便宜的食品,一日三餐都吃。他們叫油條“gui”,使我想起“油炸檜”這個油條在它的發源地的俗稱。“檜”指的是秦檜,把秦檜擰成一團放在油裡翻來覆去地炸,然後再嚼下肚,表達了中國人民對奸臣佞臣的痛恨。這種正義感是如此強烈,以致在今天的越南還可以感受到它的余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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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亞常見的另一種中國食品的起源也和政治有關,但不是為了發泄仇恨,而是表達愛戴,這就是粽子。傳說屈原遭貶被放逐,自投汨羅江以表清白,死後當地百姓為了不讓他的肉身成為魚食,於是用粽葉包了米飯投入水中。

粽子在美國的唐人街也有。一些美國人知道在唐人街很多食品的背後有歷史和故事,但對他們講粽子總沒有講“左公雞”那麼容易。他們聽了“左公雞”的傳說後表情很明朗,大概是因為帝國和征服也是這個國家歷史的一部分的原因;但聽了粽子的傳說後則有點困惑,故事情節是聽懂了,但其中的含義還有些不明白。

他們不明白的恰恰就是中西政治文化的區別。一個昏庸的統治者聽信讒言害死了一個愛國者,你不去go after them (找他們算賬),而是關起門來包粽子,包了粽子再拿到江邊去喂魚,這算個什麼事呢?

同樣的道理,聽了油炸檜的故事,可能他們也不一定馬上就會領悟中國人表達政治感情的這種方式。一個愛國者被這樣殘酷地迫害致死,你所能做的就是把面團搓成長條放在油鍋裡炸,然後吃下肚。在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面食制作和食用的過程中,邪惡受到了懲罰,正義得到了張揚,盡管在實際生活中什麼都沒有改變。

這種食品與政治的國粹在所謂“粉碎四人幫”時還留下一段逸事。當時正是秋季,傳說北京很多人去買螃蟹,要三公一母,以發泄仇恨,慶祝勝利。一些元老的回憶文字中還把它拿來作為“民意”的表現。

中國傳統政治中的民意常常就是借助如此可憐如此匪夷所思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從來沒有一個制度性的渠道,所以中國有如此豐富的飲食文化,因為飲食必須有政治的承擔。今天中國有了一點進步,不再發明新的飲食品種來表達政治概念了,但政治表達還常常和飲食聯系在一起,這就是民謠。

中國當今民謠之豐富,不但舉世無出其右,而且史無前例。這是因為人民公開的暢通的政治表達仍然受到極大的限制,而社會生活的形式又在市場經濟和對外開放的形勢下變得極其豐富,兩廂衝突於是就有了色彩斑斕的民謠。這些民謠本質上是政治諷喻,表達的絕對是政治異議,雖然在互聯網上能看到一些,但最暢通無阻沒有風險的途經是借助飯桌和著酒肉一起傳播。中國今天天文數子的飯館成了互聯網以外最廣泛的社會交往的網絡,有趣的是被諷喻的貪官污吏和黨國精英常常自己就是這些傳播的媒介。他們飯桌上相互交換並吟詠這些民謠,在微醺中自我調侃自得其樂,享受那種“笑罵由你笑罵,好官我自為之”的快感。

在皇權專制主義時代,用油條和粽子來表達政治情緒是情有可原的,因為天下本來就不是老百姓的,而是“朕”的。但在天下據說是“大家的”當代中國,民謠如此豐富,而且要在餐桌上傳播,與其說是不滿和抗議,不如說是無奈和無力。官方早就不在乎你輕蔑或者消解它的意識形態,只要你不用行動去抗拒。紅歌令那麼多人厭惡,但它們就是鋪天蓋地,從組織動員到安排表演再到占用電台波段電視頻道和廣告牌,耗費了無數公共資源,占據了極大的公共空間,充溢你的耳目,讓你逃無處逃,躲無處躲,但只要一個政治強人說干,就沒有人能制止他。

一個少數人可以如此隨心所欲的制度,必然是一個多數人無可奈何的社會。這樣的社會,這樣的時代,民意除了在飯桌上訴諸民謠以外,還有什麼更有效的渠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