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最引人注意的一種反思“雜音”是:清末形成了“改革和革命賽跑”的局面,即,一邊是清王朝實行包括廢科舉、改官制、設咨議局在內的“晚清新政”,而另一邊則是革命黨人鼓動革命,結果“改革跑不過革命”;辛亥革命的爆發不僅阻礙了清政府搞開明專制,而且造成了中國連綿不斷的大動蕩和大流血。
在眼下的中國大陸,不管是左翼人士還是自由派人士,似乎都有一個共識,中國從2010年開始,便已進入了“改革和革命賽跑”的階段。到了2011年3月,當中共為了防止中東茉莉花革命在中國發生而大緊其張的時候,自由派人士又進一步提出了“改革和危機賽跑”。對辛亥革命的這類反思,給中國的現實存在似乎賦予了從未有過的重要意義。
提出這種說法的代表人物,一個是80年代的思想啟蒙者李澤厚,另一個是80年代新權威主義的鼓吹者蕭功秦。李澤厚在2011年8月17日回答馬國川采訪時說,如果沒有辛亥革命,中國可能會通過漸進改良的方式實現社會的轉型,因為在辛亥革命之前,清政府已經在進行改革。李澤厚還說,“只要保證她(指慈禧)的利益,可以慢慢來,她搞開明專制也可以”、“在改革中,一定要保證政府的穩定”。蕭功秦在他的文章“辛亥革命是二十世紀多災多難時代的開端”中說,辛亥革命本質上就是一場偶然成功的排滿民族主義革命,它摧毀了已經走向了開明專制化的清王朝,卻無法建立有效地整合社會的新體制。
這類反思到底有沒有事實根據呢?海外和國內的一些史學家don‘t buy this story,余英時認為“改革和革命賽跑”這種說法是不成立的。他說,根據他所掌握的史料,根本沒有什麼“晚清新政”,因為慈禧太後至死都不肯放棄權力,不肯改變君主專制體制,而清末實行的一系列措施,目的只是為了提高行政效率和緩和危機。當危機緩和不過去時,才有了辛亥革命。
許倬雲則說,“晚清新政”並不意味著慈禧太後真的要搞改革,而是迫於當時的形勢,不得已而為之。慈禧是一個有手腕有權謀熱衷權力的女人,而“晚清新政”的改革成果很有限。辛亥革命前夕,中國本身固然處在改革和革命之間,看上去似乎有選擇,實際上選擇余地並不多。因為當時維新的力量並不大,維新力量在戊戌政變時遭到了重創,守舊力量重新抬頭。所以整體而言,清末改革沒有多少准備工作,無法取得實質進展。
大陸的著名史學家袁偉時和雷頤的看法,與許倬雲很接近。袁也認為,清政府的“新政”和“立憲”完全是被動的,並且一拖再拖,而清政府抗拒政治體制改革,才是辛亥革命爆發的最主要原因。而雷頤認為,清政府的冥頑不化,政治上拒絕改革,經濟上搖擺不定甚至倒行逆施,最後成就了辛亥革命的“激進”。他們還說,孫中山並非一開始就想干革命的,而是想方設法上書統治者,想走改革路線。只是在改革被拒之後,才立志革命。
從這些史學家提供的史料來看,李澤厚和蕭功秦的反思有一個明顯的破綻:倒因為果。辛亥革命是果不是因,而心不甘、情不願的清末改革是因不是果。辛亥革命是清末不搞真改革逼出來的。而李蕭二人倒果為因的反思並不是辛亥革命真實的歷史邏輯。其間的邏輯,就連《人民日報》評論員任仲平都看得清清楚楚。任在他的冠冕堂皇的文章“開啟民族復興的百年征程”中,也否定了“清末新政”。他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民”的君王,注定無法徹底自革其命。在“萬世一系,永永尊戴”的私念下,清王朝的所謂政治轉型,跳不出維護皇權統治和挽救君主制度的框框。既然清末沒有真正的改革,那麼談何“改革和革命賽跑”?
這裡的問題是,李澤厚、蕭功秦及其他持有同樣觀點的人,都是具有很深學養的學者,怎麼會看不出這個反思邏輯的破綻呢?或者說,如果明知有破綻,為何還要強力鼓吹之?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這類反思有利於中共執政當局,而執政當局卻不便在公開場合宣揚這種立場。現在的中共當局搞改革,就像清末政府一樣,只限制在經濟、技術和行政等方面,不涉及根本權力的變革;但它又擔心,中國會因此而出現像辛亥革命那樣的結果,於是一種關於清末新政毀於辛亥革命、要改革不要革命的說法,便沸沸揚揚地出台了。
這說明,透過辛亥這面鏡子,中共當局在它統治的中國社會,看到了辛亥的影子,聞到了辛亥的味道,甚至感到了一種辛亥有可能到來的恐懼,哪怕這個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而對於中國民眾來說,要改革不要革命很有鼓動力,因為中國深受辛亥之後“不斷革命”的戕害,無人願意再看到中國出現大動蕩大流血大鬥爭大死亡的結局,但革命並非必然是暴力,現代文明下的和平理性的抗爭也是一種革命。
史學家說,辛亥革命的歷史告訴我們,只有統治者主動變革才是化解“激進”的最有效途徑。這話大體是不錯的。但是,既然清王朝的政治轉型,都跳不出維護皇權統治和挽救君主制度的框框,如今中共執政集團又焉能跳出它的“黨天下”的制度框框呢?而一心維穩、抱著定時炸彈玩擊鼓傳花、連和平理性的抗爭都不允許的胡錦濤執政當局,似乎更堅定了決心,要與黨國共存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