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樂偉書評】《暗夜之河:北韓逃脫記》
2018.10.05
相隔十年時間以後,上周我再一次踏足北韓首爾平壤市。這趟旅程的目的,最主要是為了親身現場欣賞已有一段日子暫停演出,北韓享負盛名且曾被列入「世界健力士紀錄」的萬人「阿里郎」大匯演。而今次的大匯演,則是以「偉大的祖國」為主軸,分段回顧北韓從建國開始,再到後來曾經經歷韓戰、千里馬經濟重建與強化國防自衛力量的歷史,當中最叫感人的一幕,想必是結尾第二段,以呼應近來南北韓關係日益轉好,兩韓和平共處步向統一的一節內容。
除了平壤,在前往參觀兩韓邊界板門店的旅程中,我也有到訪相當鄰近南韓邊界的北韓城市「開城」。在遊覽開城的著名地標「高麗成均館」期間,我忽然看到一群著上整齊正裝的少女,在一位穿著朝鮮傳統服飾的北韓女士講解陪同下,一同參觀那個地方。後來從隨團的北韓導遊口中得知,原來這班少女都是來自日本的朝鮮同胞,為了學習北韓歷史前往當地,作一個月的實地考察工作。
據統計,原來當下仍有接近15萬左右,奉北韓為他們祖國的朝鮮人在日本生活。他們大多加入了俗稱「朝鮮總聯」,即是「在日本朝鮮人總聯合會」的組織,建立維繫著他們與北韓連繫的民間與外交關係。這些在日朝鮮人的身份一直處於極敏感的狀態,他們雖然擁有在日本生活的權利,但同時也對北韓的金家政權懷有崇高的敬仰。透過在日本工作獲得的金錢,他們也會把外匯傳送到生活在北韓的家人手上,變相在財政上支持著平壤政府。
一邊日本,一邊朝鮮,那種混亂的心境都是居日朝人的心理常態。回想當年二戰結束以後,那群曾經因為戰爭,被日本政府強徵到日本擔當苦工或在戰場上成為日軍人肉戰靶的朝鮮人,結束戰爭之後卻未被日本接納成為當地人,而另外亦因為他們流著朝鮮民族的血,對北方宣稱以共產思想解放民族困苦的北韓政權,抱有一種理想國的幻想,因而有一部份朝鮮人,便選擇在那個時候,放棄日本而選擇回到他們的故鄉——「北韓」,在那裡重新開始生活。
剛剛推出中文翻譯本,由日本人石川政次著寫,溫若涵翻譯的著作《暗夜之河:北韓逃脫記》,正好是記載了既流著日本與朝鮮民族血統的石川政次,如何被迫在50年代放棄在日本的生活,選擇舉家回到父親口中的故鄉北韓,尋找他們滿以為夢寐以求的重生機會。好可惜,這一切北韓政權向居日朝人所說的美言美語,全都是一派胡言。對石川政次而言,他所經歷的卻是接連不斷30多年的惡夢。最後,他因為抵不上90年代中發生在北韓的大饑荒,冒著生命危險之下選擇脫北回到日本。
說《暗夜之河:北韓逃脫記》是石川政次的個人傳記,當然正確;但其實全書花上極大量篇幅,描述他曾經在北韓經歷了從60年代至90年代社會變遷的片段,說此書為側寫北韓低下階層人民如何面對那30多年的黑暗歷史,實在也不為過。
石川政次其實是生於日本,父親是韓國人,而母親則是日本人。一直以來,他們一家生活在日本,雖說生活在戰後階段環境不好,但仍說不上是極壞的狀況。只是父親多年來懷有一份活於異邦疏離感,久久未能融入日本人的社會生活,他更把內心的鬱結透過暴力發洩在母親身上。到了50年代中期,當石川的爸爸從朝鮮總聯宣傳口中得知,以民族解放,推動國家獨立的北韓,正在當地建構著一個標榜人類歷史從沒出現過理想國度時,受一時美言美語影響的石川,出於一份盲目的愛國主義心態,結果強迫家人一同移居北韓,希望在那裡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只可惜這一切都是虛構的謊言。回到北韓以後,石川一家不但未曾享有他們被告知的美滿生活,更被北韓政權視之為「敵對」人口,把他們打為社會最低下階層的賤民:父親因身為「賤民」而只能從事吃力不討好的苦力、石川自己在學校內被其他同學標籤為「日本豬」,而母親因為不懂朝鮮語而歧視被迫不能工作。而生活在當時的北韓國度裡,石川也深刻地感受到北韓絕不是政權口中所說的公平,所有的事還是要看自己的出身與財力,單是努力讀書不能為他突破階級限制。最後,他只能靠出賣勞力打滾,連自由戀愛的權力也沒有。
石川在北韓從事多年農耕工作,從收成卑微到完全失收的日子也親身經歷過,他因而深明北韓農業生產的最大弊病,正是「上樑不正下樑歪」的問題。上達農耕指令的官僚對農業一竅不通,只懂耍手段玩弄農民執行一些不切實際的目標,而每當收成不足時,便會指責農民沒有百分百執行金日成的革命思想,大為批鬥。農民亦因為只在毫不思考地在上級強迫下,把稻田種得過份擠迫而往往影響收成結果,形成北韓數十年來糧食永遠生產不足的惡性流弊。而到了90年代以後,這個問題便一下子爆破,促成了連年的大饑荒。
已有家室的石川,望著因被迫害而離世的父母,還有瀕臨餓死邊緣的妻兒,他決定不能再待下去,決議逃出北韓尋求生存機會,並在回到日本以後再接妻兒回來。在經歷驚心動魄的脫北過程後,幾經死亡邊緣之下,石川最終從瀋陽走到大連,由當地的日本領事保護下逃出生天,在30多年後再一次回到東京。
可惜的是,雖然不再需要捱餓,但他卻從此沒有親人、朋友與工作,連曾經協助他脫北的外交人員也再沒有理會他。一心只想起遠在北韓妻兒的石川,最後收到了妻子已因饑荒而餓死的消息,只能慨嘆自己沒有能力及時向他們伸出援手。
站在異邦的石川,他討厭北韓,亦對日本沒有好感,無處容身的他,只能選擇沉默地活下去,並以此書來告訴全世界有關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