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3月1日,47名香港民主派人士因參與初選,被控以「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一年後,案件仍未完成交付程序,當中33人卻已「未審先囚」一年。即使部分被告獲准保釋,但都在嚴格保釋條件下轉趨低調,迴避在公共議題上發聲,儼如「社會性死亡」。本台專訪已流亡的初選參與者許智峯與張崑陽,回顧「47人大抓捕」後的這一年。失去這批香港公民社會領袖後,香港社會到底失去了甚麼?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2021年3月1日,47名香港民主派人士被押上法庭,控以「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當日西九龍裁判法院外,響起《港區國安法》實施後幾乎被禁絕的八字口號,大批香港人當日響應「全民黑衣日」的呼籲,穿上黑衣到法庭聲援47名被告。
一年過後,這47位香港公民社會精英,幾乎從公眾視線消失,香港公民社會陷入一片死寂。 「沒有了他們,很傷害香港公民社會的元氣,也使香港社會頓時失去了一批好重要、好critical的聲音。」曾經參與民主派初選,目前流亡美國的張崑陽,這樣形容過去一年。
一場被指「顛覆國家政權」的民間初選
這47個人當中,有立法會議員、區議員,也有大學教授、醫生、律師、飛機師和商人等。他們被控告「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只因參與了一場由民間自發、沒有法律約束力的初選。
2020年7月11日至12日,民主派舉辦初選,決定由哪些候選人代表民主派,出選原訂在當年9月舉行的立法會正式選舉,目的是要了解選民意向,以為民主派在立法會爭取最多議席。初選前兩天,政制及內地事務局局長曾國衛警告,初選可能違反當時剛實施不久的《港區國安法》,呼籲市民慎重考慮風險。
61 萬港人烈日下「以行動戰勝恐懼」
那個夏天,香港人正處於《港區國安法》所帶來、未知的不安與惶恐中。人心惶惶下,張崑陽訂出選舉口號——「以行動戰勝恐懼」。最終61萬名香港市民無視港府高官的警告,烈日當空下在初選票站外大排長龍,為了在這場初選中投下一票。
每次想起當日情景,都讓張崑陽感動。他感謝當日走上街頭、用選票表達民意的香港人,透過初選互相「傳染勇氣」,而非恐懼。
張崑陽說:大家很有勇氣,克服了《港區國安法》所帶來的恐懼。這是初選時我很感受到的,香港市民很不容易。現在回想起來是很感動的,想起那個畫面,那麼多人願意走出來。
「最後一次」真正民主選舉
雖然是民間自發的選舉,但這場初選當時引起社會廣泛討論,候選人在各大傳媒的初選論壇上激烈交鋒,選舉氣氛熾熱。最終61萬名市民投票,在52名候選人中選出30位,代表民主派出選正式選舉。
「現在回想起來,有《港區國安法》後,這樣的選舉都沒可能再發生。回想起來,那是最後一次市民可以直接參與的民主選舉。這很可悲。」曾經參與初選,現在流亡澳大利亞的前立法會議員許智峯,慨嘆這是最後一次真正的民主選舉。
初選結果出爐後,港府即表明,這次民主派初選不為港府承認或認可。初選後兩星期,港府再以疫情為由,宣布押後原訂在9月舉行的立法會選舉。也就是說,30位初選勝出者,並未參加立法會正式選舉。
《港區國安法》實施後最大規模大抓捕
外界以為事件不了了之,不料事隔近半年後,港府去年1月6日突然採取大規模行動,派出約千名警員拘捕55名參與初選的民主派人士,成為《港區國安法》生效後最大規模拘捕行動,震驚國際社會。
當時許智峯和張崑陽,已相繼流亡海外。許智峯形容,今天他不是身在牢獄之中,只是幸運。
「(大抓捕)當時我才離開香港大約一個月,我所有黨友、戰友已全部被捕,心情一下子沉了下來。」許智峯說:「《港區國安法》實施後,所有最荒謬的事都會在香港發生,而且已經在發生。別忘了參與初選的人中,有些是很溫和的人,有些是從來都沒有抗爭、和政府對抗的人。如果連他們都『落鑊』,香港真的變得很不堪設想。」
大抓捕橫掃不同政治光譜後 留下靜寂
參與民主派初選的人士,覆蓋香港不同政治光譜,從激進抗爭派到最溫和的泛民主派,甚至為殘疾及基層爭取權益的人士,全部一個不漏被捕,規模使當時身處海外的張崑陽震驚。徹夜無眠不停接受全球各地傳媒訪問後,當他終於有時間停下來,卻發現社交媒體陷入一片寂靜。他更確定身在海外的他 ,日後將背負更重責任。
「香港內部陷入一種資訊真空的狀態,所有政治人物被捕後,你打開Facebook,個newsfeed其實好靜。因為以往政治人物會即時發放政治資訊,讓公眾了解事件或研判局勢。當時我要出好多post,對內和香港人溝通交流,對外在國際上也希望大家留意這件事。」他說:「這肯定是一個史無前例的打壓,你拘捕所有人,連最溫和的也拘捕,這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
香港的「二二八」:記住他們的微笑
1月6 日的大抓捕後數天,所有被捕人士相繼獲准保釋,未被正式起訴。然而到了二月底,他們相繼收到警方通知,要求他們提前在2月28日到警署報到。當時外界已預計,警方或將正式落案起訴他們。
張崑陽仍然記得,自己如何隔空想努力捉緊他們每一個人,在最後的自由時光所留下的痕跡。「228對我而言是很創傷的一件事。我記得228那天,我是不斷看著不同的live,看著很多人在進入警署前的一刻:他們的說話,他們的姿態、面孔,他們想帶給香港人的訊息。」
他尤其記得,岑子杰在進入警署前一小時,在Clubhouse上開了一個room。他點進去,不說話,只是聽著。
「我很努力想去捉緊每一個機會去得知他們的訊息,可能未來10年,我們都不會在公共空間有這樣的機會去捉緊這些記憶。Jimmy不斷和香港市民說,自己好calm,大家不用擔心,他會熬得住、會努力。我當時聽完很心酸,其實做過政治人物都知道,我們對外要傳達好tough、好堅強嘅message,但不代表大家各自沒有懦弱的一面。」
即使內心恐懼,他們一個一個,仍然努力勉勵香港人要堅強活下去。岑敖暉和新婚妻子手牽手,一同步向警署;張可森牽著孕妻和朋友道別;何桂藍搭著朱凱廸的肩膀向著鏡頭微笑......這一幕幕畫面,仍然深印在張崑陽的腦海。
「馬拉松式審訊」、「未審先囚」
47名民主派人士步入警署後,被正式起訴「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翌日(3月1日)立即提堂,之後經歷連續4日「馬拉松式審訊」,期間有被告體力不支暈倒。
許智峯至今仍然無法忘記當日的痛苦回憶。「很沉重,我記得他們首次提堂上庭時,我坐立不安,從政以來都未試過如此難受。雖然我幸運可以逃脫,但我心裡從來都覺得我們是一個個體,懲罰他們等於懲罰我。」
過去一年間,初選案被告經歷無數次庭審,卻仍未完成交付程序。47名被告當中,有33人「未審先囚」一年,其餘14名獲准保釋者,在嚴格保釋條件下,從此轉向低調,在公共議題上噤聲,甚至被形容為「社會性死亡」。
失去他們後的香港公民社會
張崑陽至今無法接受失去一班戰友,更無法接受香港公民社會失去了一班具洞察力的政治人物。他認為,如果這批公民社會領袖沒有被捕的話,一定會以不同方式繼續發展香港公民社會,使公民社會更有朝氣、更有韌性地延續下去。而他們從香港公共領域消失,是對香港公民社會的巨大創傷。
張崑陽說:更重要的是他們提供一種論述、提供一種觀點,進行政治分析,這些洞察力不是人人都有的。失去了他們,令社會失去一份監察政府的洞察力。
和戰友相隔高牆遠隔重洋一年,重逢遙遙無期,他有萬語千言想對他們說。
「我很想念他們,每一天都會想起他們。我沒有忘記過自己這一刻仍活著、可以發聲、享有自由,每一天都是賺回來的。我會善用它,去為他們和香港貢獻,希望他們的故事仍可以繼續讓國際社會知道。很想跟他們說,他們並不孤單。」
記者:邢博泓 責編:李世民 網編:劉定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