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逆权的“自由之夏”,到国安法压顶的“风暴之年”,香港的历史迅速翻页,进入自由和极权抗争的新章节,文化出版业也被迫进化打起“游击战”,一本本敏感书转进台湾,书写抗命的年代。
“香港人写香港的故事,居然要跑来台北。”“伞下的人”团队召集人阿木的口吻带着淡淡哀愁,他一如往常撑起黄伞,走在阴雨绵绵的台北街头,一字一句吐露心底的隐痛,“香港现在已经足够可悲了。”
港书踏上流亡之路,“伞下的人”感受格外强烈,这个团队由香港媒体相关工作者组成,2014年雨伞运动后出版第一本《被时代选中的我们》以来,每年书写一本香港故事,今年夏天纪录反送中运动的《我们最后的进化》却放弃在香港出版,阿木缓缓道出忧心,“在香港的话,面对警察打扰的风险其实蛮高,所以我们决定在台湾出版。”
反送中烽火 港书走上流亡路
一部国安法,画出密麻无形的红线,香港不再是“禁书天堂”,瞬间走入黯淡年代。“你对香港史熟悉的话,就会发现香港曾经担当这样的角色,台湾出不了的书会到香港出,大陆出不了的书在香港出。”香港诗人廖伟棠看见历史的重复性,“那好吧,现在轮到台湾担当这个角色!”
“雨伞早已禁用,雨衣等于枪靶。”廖伟棠刻骨铭心写下香港人的处境,为了不让女儿在红色渗透下成长,他毅然举家移居台湾。“自从国安法以后,愈来愈多东西变成所谓的敏感词,就像你拿了一把雨伞,他有可能觉得是攻击性武器,你穿了一件雨衣,他可能认为你在宣示政治立场。什么时候人类的思想不但不能被保护,反而还能让他获罪?这真是一个非常悲惨的境地。”
“过去我们担心的是网路上有很多假新闻,这一年来,我们担心的却是香港政府怎么有系统地去改变我们每个人的记忆。”阿木看着香港的自由空间不断限缩。国安法生效前夕,“伞下的人”措手不及重新联系受访者,他红了眼眶说,“就算有国安法,还有一个受访者愿意用真实的名字在故事里头出现。”
“伞下的人”四处寻觅台湾出版社,起初石沉大海毫无回音,“因为出版商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最后找到一人出版社帮我们。”阿木回想起碰钉子的过程,“伞下的人捕捉到在那个时代一些小人物真实的心声。”一人出版社社长刘霁被他们笔下的抗争故事所感动,关注香港议题的他坦言这也是一份使命,“台湾作为一个自由的出版市场,或是一个自由的基地,我觉得义不容辞应该要帮助香港。”
尽管出版社就只有刘霁一个人,他无法袖手旁观,一肩扛下《我们最后的进化》的出版任务,同时也接手《伞下存志》的发行工作,“这本书收集了反送中运动的文宣、图像纪录,在香港印好了后,然后国安法通过,作者担心放在香港不安全,他就把书全部运到台湾,再由我发行到独立书店通路。”
台湾和香港在文化出版长期相互浸染、交流,刘霁感慨,在香港不管做出版或书店都要很有韧性,从早年面对资本市场的压力,到现在政治压力一步步进逼,不只出版工作开始转进台湾,香港作家也陆续来台寻求发展,然后慢慢把声量带回香港。
《说吧,香港》诗剧在台北发声
九月底,台北诗歌节的开幕诗剧《说吧,香港》,让人听见铿锵有力的香港声量。“她的名字叫香港,她只是恰巧不是你的家乡。”表演者一面呐喊似吟诗,一面撑起千疮百孔的黑伞,最后连破伞也消失了,她的手依然紧握着伞柄,这一幕触动了台下撑香港的情绪。
这出诗剧的文本出自廖伟棠之笔,“雨伞运动结束以后,我作为一个深度参与者,也像其他朋友一样陷入一种所谓的伞后创伤,我很想整理一下是什么令香港走到那一步。”他谈起写作剧本的时空脉络,“后来又碰上反送中运动,我也曾回去参与,写下三四十首诗。”
“她只是凑巧不是你的故乡”是其中选进诗剧的一首短诗,廖伟棠说,这句话其实当时是向着台湾人写的,或者向着香港以外的人,甚至包括大陆人、海外华人,香港所遭遇的厄运,只不过凑巧没有发生在你们身上而已。
“我们的抗争这一年,好像都是失败和伤痕,就像在整个诗剧里面,人物主角也经历那么多挫败、绝望和虚无。”廖伟棠在创作中铺下希望的转捩点,“这一切都会成为暗水深流、成为未来香港精神的强大基石。”
风雨中撑伞 一本诗集书写香港记忆
今年夏天,廖伟棠发表最新诗集《一切闪耀都不会熄灭》,“这是一本送给香港的诗集。”他爬梳过往至今的香港记忆,以诗人的视角凝视骚动的时代,他在《夜祷》这首诗写下“诗不能抵挡一辆坦克,但它能建造的东西,比坦克摧毁的多得多。”一句话,唤醒抗命的灵魂。
“诗、文学、艺术不能抵挡真正的警棍、坦克,我们的用处不在一时一刻的抵挡,而是当这一切发生以后,我们留下些什么东西。”廖伟棠轻描淡写说,“当大家都沉默的时候,我想这个声音应该由写作的人来发出,因为我们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个能力。”
廖伟棠的诗作以纪实手法,述说反送中运动的点滴。他戚戚然说,“我有写到一些人的失踪、死亡等等,我觉得就算没有正式的历史去记住他们,做为一个诗人,我用文字为他们立一块小小的碑还是可以的。”
这位硬颈诗人始终默默地为香港写诗,“你也应该在里面能够感受到,为什么香港人要这样绝地反击?为什么香港人到了这一地步还没有说要投降?我要传达出这个民族的倔强。”廖伟棠以香港手足为傲,“香港人是很重义的,八九六四的时候,香港人做了那么多事情,我希望更多人看到香港人身上闪烁这种义的光辉。”
威权禁锢下 黯淡的香港出版业
国安法实施后,香港弥漫风声鹤唳的“禁书”效应,“前阵子,香港的公共图书馆下架了参与反送中运动人士的一些出版品。”阿木说,“原来有些人香港政府不喜欢,它就用所有的方法抹去你的存在,这个感觉挺恐怖的。”
其实,用不着国安法大刀开铡,香港出版业的“自我审查”已经悄悄发酵。“我太理解这种恐惧,香港出版业该紧缩的早就紧缩了,该闭嘴的早就闭嘴了。”廖伟棠观察到市场变化,“就算出版社赶出,印刷厂绝对是不敢碰。”
阿木也窥见印刷厂的寒蝉效应,“过去一两年,香港开始出现一些书本没放上印刷厂的名字,从前他们没有这个考量,现在他们很怕因为出版黄之锋或我们的书,让他们失去其他客户的生意。”
“这跟台湾戒严时候一样,它慢慢的画了红线,但你不知道红线画在哪儿,有些书你就会开始担心要不要卖、要不要出。”刘霁提起思想钳制的禁书年代。阿木忧心忡忡表示,“坦白说,伞下的人不知道明年可不可以继续出版了,如果香港变成一个没有反抗声音,跟中国内地一样只有光荣的故事,那也不需要我们去记录了。”
雪上加霜的是,香港主要出版通路都被中资把持垄断,阿木无奈说,“三中商就是三联、中华、商务,三家比较大的卖书零售商,他们背后都是中联办拥有的一个公司,所以要进入比较大的通路是比较困难。”
如水般抗命 踩红线送书回家
面对被噤声的香港书市,这一群文化斗士冒着踩红线的风险,把敏感书籍送回家乡。“出版社里面很多有心人,他们也不甘心,回到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那个中国,所以我的诗集出来了,很多独立书店敢进书。”廖伟棠说,“我觉得每个人多走一步,说不定红线就模糊起来了。”
九月中旬,《我们最后的进化》也如水般回流进入香港独立书店,“大部分是流向一些小书店,没有连锁的通路。”阿木战战兢兢把书寄回香港,“当中其中一个担心就是给海关查封,或是邮局拒绝运送我们的书。”
谁说文人无用武之地,“这时候就是靠文学、出版、书籍,让历史的面向更立体、更多元。”刘霁露出不服输的语气,“那未来可能会形成一些小小涟漪,然后扩散出去,又形成另外一个大型运动。”
为自由破墙 无惧文字狱的人
从苏联流亡美国的诗人布罗茨基,四十多岁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大文豪这么看待文学和政治的关系:“文学必须干预政治,直到政治不再干预文学为止。”这句话打中廖伟棠的心坎,不过,他认为两者是一体,“其实政治在文学里面,文学也在政治里面,这才是一个国家的正常状态。”
“我是一个诗人,同时我也是一个公民,一个公民必须关心他面对的政府、他身处的政治环境,才是一个合格的公民。”廖伟棠以公民诗人自居,“抗争是人的天性,自由是人的天性,我只不过忠实于天性而已。”
去年深秋十月,香港围困在鲜血、烽火、烟硝之下,他写下《靶心》这首诗:“它射击的/是他唱歌时右手摆放的左胸/昨天我们唱歌的时候,它已经瞄准好了/然而明天/我们继续唱歌,继续把手放在那里/因为那是心脏的位置,没有别的地方替代”。
“这些香港人都是明知道你要向着我的心开枪,我都要告诉你,我的心还在这里跳动着。”这一刻廖伟棠无法抑住内心的激动,“这种精神在香港人心里永远夺不走。”
撰稿:麦小田 责编:许书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