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浪:輸在起跑線上的孩子| 民工潮40年(四)
根據第七次人口普查,中國流動人口已達3.76億,每四個人中有一個在“流動”。他們的子女有1.3-1.5億人,約佔中國兒童的一半。無論是農村留守兒童,還是隨打工父母進城的流動兒童,都置身於環境劇變中,他們也是“時代進程中的承壓者”。這些輸在起跑線上的孩子,會不會有比父輩更容易的人生?
40年潮起潮落,三代農民工被時代潮流裹挾,拋妻棄子,候鳥般地遷徙。根據第七次人口普查,中國流動人口已達3.76億,每四個人中有一個在“流動”。他們的子女有1.3-1.5億人,約佔中國兒童的一半。無論是農村留守兒童,還是隨打工父母進城的流動兒童,都置身於環境劇變中,他們也是“時代進程中的承壓者”。這些輸在起跑線上的孩子,會不會有比父輩更容易的人生?
留守兒童家長:爲了小孩子,反正是沒辦法纔出來打工。一天12個小時,我就希望他們要好好讀書。
爸爸媽媽都是很愛很愛你們。
但凡有點辦法,誰願意骨肉分離?二元結構下的鄉村,家庭監護顯然不如生存倒逼更凜冽。據統計,目前中國沒有父母監護,未滿16歲的未成年人有644萬,他們的營養狀況,心理健康,教育質量乃至生存安全已成爲令人揪心的社會問題。
曾經也是留守兒童的蔣能傑導演,拍了紀錄片“留守兒童三部曲”。
四歲五歲就上一年級了。我們離鎮上那麼遠。小孩父母打工啊,爺爺奶奶就揹着小孩子上學。還要在那裏租房,租房一年要幾百。生活費呢,爺爺奶奶跟着在那裏喫,家裏沒人種田,要好多的錢。
在抽走了農村青壯勞力之後,中國政府並沒有好好照顧他們留在老家的孩子。2001年開始的”撤點並校“,使農村基礎教育迅速廢弛。十年間,中國農村中小學消失了一半。山區孩子被迫長途跋涉,到遙遠的鎮上上學。
新來的代課老師張老師:代課的工資低,一個月才一二百塊,現在高了些,也只有六七百塊一個月。
學生家長:我們這裏條件太差,沒有老師願意來。。。他要是出去打工,隨便做點事一個月一千多塊。兩個班一個老師,教這個班,另一個班在玩。
優質教育資源向城市集中,當城裏父母又拼又卷地雞娃培優時,農村孩子大多與祖輩相依爲命,面臨學校教育和親情慰藉的雙重缺失。
記者:現在的國家主席是誰知道嗎?
留守兒童:不知道。2008年奧運會在哪開的?不知道。
記者:你長大想做什麼?
留守兒童:打工。好有錢。找媽媽。
記者:你和誰玩?
留守兒童:和狗。
記者:還有誰?
留守兒童:狗崽崽。
一邊是失落的農村教育引發的厭學情緒,一邊是南方工廠“用工荒”而提高薪資的誘惑,農村青少年輟學率快速反彈。
美國經濟學家,斯坦福教授羅斯高用半生時間,死磕中國農村問題。他發現,中國陷於“中等收入陷阱”中而無法自拔的根源,就是中國農村受過高中以上教育的佔比太低。
羅斯高Scott Rozelle(美國經濟學家):中國的城裏,93%的孩子上高中,。。但是你就看貧困農村,63%的孩子一天沒上過高中。
中國經濟正在轉型,在不久的將來,這些不讀高中的人將被更快更不知疲倦的機器擠出車間。高輟學率增加的是勞動力還是失業率?政府有沒有算過這筆帳?
打工子弟和城裏的小朋友一樣都是中國的娃,都是祖國的花。
2007年除夕夜,央視春晚上的打工子弟詩朗誦感動中國。可事實是,這些看起來和城裏孩子一樣的打工子弟,帶着先天的二等公民烙印,儘管他們的父母也是城市的建設者,也在爲城市納稅。
公辦學校對他們極不友好。
沈金花(同心實驗學校校長):它要北京給的學籍,就必須要有五證。這個五證要比大家解讀的要複雜得多,加起來有十三四個證。孩子父母雙方都要有社保,而且社保不能斷。。。
民辦的農民工子弟學校,雖然資金不足,設施陳舊,老師通常沒有資質,也很少使用標準化教綱,但至少讓孩子有學可上。但由於土地所有權問題、辦學品質問題,以及城市管理政策的朝令夕改,這種學校常被拆除、關閉或取締。2014年之後,北京的拆遷愈發呈現出一種“斬草除根”式的決絕。
秦繼傑(智泉學校創辦人,校長):這個大拆遷面積太大了,速度來得非常快,雖然我有估計,但我沒估計會這麼快。他們放假的時候,我跟他們估計,能再辦一個學期。那時候沒人跟我說,你不要再招生了。
據統計,2006年北京共有300所打工子弟學校,在校學生約10萬人,到2018年3月,僅存111所,學生5萬多人。疫情之後,只剩七八十所了。
生活在城市屋檐下的流動兒童,小小年紀就要學會理解和適應這種“流動”。但即便這樣的日子,也過不安穩,隨時可能被送回老家,變成留守兒童。
盧老師(同心實驗學校六年級班主任):三年級是三個班,四年級五年級就是兩個班了,現在只剩一個班了,因爲學生在減少。大部分絕大部分是回老家,主要是父母工作變動嘛,流動兒童就跟着父母走。還有就是學籍。因爲國家規定所有學生要有學籍,我們同心學校沒有。政府沒有給我們教學編制,沒給學生學籍,所以得回老家辦學籍。
被學籍卡住脖子的農民工子弟,不管在城裏讀了多少年書,最終還是得回老家高考。雖然2012年後,各地陸續出臺異地高考政策,可特大城市的異地高考准入門檻仍然很高。更有甚者,北京還規定外地考生只能報考高等職業技術教育。農民工子弟就不配讀本科嗎?
張錫峯 : 你見過衡中高三凌晨五點半時的樣子嗎?你以爲我們每天天不亮就奔向操場,一邊奔跑一邊呼喊是爲什麼?是假裝嗎?是作秀嗎?我們是爲了改命啊。
“高考工廠”用遍各種極端應試手段,“小鎮做題家”拼上半條命,可是,
張錫峯 :從小開始,他們的眼界、格局、素養、知識儲備、家庭背景,都要比你好上千萬倍。 你拿什麼跟人家比?
當農村學生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完成了12年教育,和城市學生一起抵達高考考場時,他們發現,這個時代,寒門已難出貴子。據統計,農村學生的高考成績平均比城市學生低40分左右,只能更多地進二本、三本院校和高職高專。
王盼的媽媽:她一直都很刻苦的,她沒發揮好。
來自貧困家庭的王盼高考落榜,並無懸念。王盼父母哪怕衆籌,背一身債,也要供女兒讀書,因爲他們都相信:教育改命。
王盼(湖北高中畢業生):如果我讀書出來的話,想讓我父母過得好一點,應該比較容易一點。
但王盼沒想到,在1999年以大學擴招爲標誌的“教育產業化”後,曾經被視爲切斷底層社會“貧困代際傳遞”鏈條的大學教育,已變了味。2012年BBC系列紀錄片《爲什麼貧窮》第七集《出路》,英文名很有諷刺意味--《Education, Education》。這就是陳爲軍導演的扎心答案:教育致貧。
王振祥(“弘博軟件教育”招生老師):弘博教育有自己的專業和人力資源團隊,與43000多家企業建立良好的人才輸出平臺。。。
2000年以後,像宏博教育這類對高考分數沒有什麼要求,又能發一張大學文憑的所謂“民辦大學”,在10年裏增長了30倍,瘋狂收割像王盼這樣的信息閉塞,相對落後地區的農村學生。
王振祥:城市小孩不上當啊,他得到的資訊多,知道你這是怎麼回事。
中國三大暴利行業之首嘛,就是招生。我們招得好的有5000人,一個學生學費¥12500, 那就是¥5000萬。老闆賺死了。對學生來說,壓力太大了。家裏豬牛都得賣,有的還要賣房。
這樣的文憑有用嗎?畢業後萬超找工作屢屢碰壁,才發現文憑一文不值。
萬超(武漢大學珞珈學院畢業生):爲什麼別人不要我呢?我不是211, 不是985。
萬超搞清算,當銷售,工資只有1000塊。
萬超:不能太少了吧,太少了怎麼活呀。是吧,活都活不下去。
可連這樣的工作,他都保不住。
(萬超失業痛哭)我覺得好傻。
影片結尾,弘博倒閉,老闆把錢投到另一個更賺錢的民辦學校。衆多農村家庭傾家蕩產把孩子送進這樣的大學,結果不但沒能改命,還將全家拖入債務泥潭。當教育變成生意,高學費、低就業左右開弓,農村學生的出路在哪裏?中國每年都有200萬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像萬超一樣,沉澱於社會底層,成爲“蟻族”。
這部堪稱“蟻族前傳”的紀錄片,曾在全球70多家電視臺播出,觀看人數超過了5億人。但唯獨中國不播。
既然拼盡全力也無法逆襲,不如躺平。2018年,日本NHK的紀錄片《三河人才市場》,不僅引領時下流行的躺平浪潮,也讓人驚覺,第一代留守兒童已經長大。
劉鎮(打工者): 兩班倒,12個小時一班。像我們這些人,說白了就是奴隸。
鄧大海(零工中介):跳樓,加班時間太長了。
宋春江(打工者):100塊錢幹八、九個小時,我就說了,餓死都不去幹。
陳用發(來深圳18年的小喫店老闆)我們不是深圳人,我們是分到最底端的一類人,第六類了。
當資本回報率將勞動回報率遠遠地甩在身後,城市的飛速發展帶來的貧富懸殊,使年輕人的夢想,變得遙不可及。他們再努力,也不可能在深圳安家。與其焦慮,不如沉淪;與其展望飄渺未來,不如抓住眼前每一天。於是,打日結工,住15元一晚的旅館。打遊戲,沉緬於“奶頭樂”的低俗娛樂,在虛擬世界中逃避現實。
宋春江:搞日結算了,沒什麼夢想了。
李磊(打工者)感覺人都廢了,寧願做壞人都不願做好事。
一個赤貧的、無所畏懼的階層就這樣形成了,只問當局者你怕不怕?
王天成(武漢佔道經營小販): 我不配合,我絲毫不會配合你。我要活,我要生存權,我要治病...
王兆陽(王天成之子):二十三歲,風華正茂的時候...手,一下沒了。廠子一分錢不賠。有社保,只賠兩萬八。
民工潮40年,大國崛起,兩代農民工被當了耗材,他們的忍耐和爆發,都是爲了第三代。在陳爲軍導演的紀錄片《城市夢》裏,從河南到武漢,靠佔道經營謀生的“地攤王”王天成,帶領兒子王兆陽拼死抵抗城管拆遷,就是爲了孫女。
王天成:孫姑娘在學校奪得第一名, 我只希望她在城裏能安家落戶,找個婆家,我就心滿意足了,這非常非常的重要。這是我們的希望。
讓他們的後浪,和城裏的後浪匯合,奔湧在同一條河流吧,那纔是一條大河波浪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