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共和國 | 楊煉:當代中國文學與記憶中的道德自相矛盾

2024.02.15
404共和國 | 楊煉:當代中國文學與記憶中的道德自相矛盾 中國作家都是從中國被扭曲的記憶中走來的,但幾十年過去,理想主義的光環黯淡下去,他們的說和做,已經和當年的迫害者一模一樣。— 筆者
楊煉提供

當代中國文學與記憶中的道德自相矛盾,集中表現在作家對“自我”的定位,出發點是真誠還是虛僞?追求的是良知還是利益?最終,作品的人生態度,是真實、坦白,還是自私、玩世不恭?

辨別的標準,只看作家怎樣反省自己:僅僅是受害者?或也是幫兇?或甚至就是迫害者?反省的深度,直接呈現出作品的真誠度。

若干年前,《紅杜鵑》、《紅高梁》、《紅浮萍》、《紅玉蘭》①等一大批當代中國回憶錄或自傳體小說“走紅”世界。這些作品中,充斥着各種政治運動:反右、大饑荒、勞改農場、文革、紅衛兵、上山下鄉、八十年代“清污” 、天安門大屠殺……作品瀰漫着苦難,作者們正義凜然,面對政治壓迫,他們是受害者兼控訴者,對迫害的哭訴,收穫無數同情時,也收割了衆多版稅。政治光環和市場成功,並行不悖。唯一的問題是:它們真實嗎?

1991年,過去的右派、在新疆勞改二十年後回到北京、從1986到1989官拜中國文化部長、1989年後被免職的著名作家王蒙,做了一件大事,把官方雜誌《文藝報》告上了民事法庭。理由是《文藝報》發表文章,批判王蒙的短篇小說《堅硬的稀粥》,影射中國政府固守傳統、反對改革。那篇小說,寫了一家人的爭論,是否該把中國傳統的喫食稀粥,改成西方進口的牛奶麪包,最終全家只能服從爺爺,稀粥傳統不許變!可在王蒙告狀這兒,問題已經和小說沒什麼關係,他從“告狀”行動,收穫了“一石三鳥”之功:一,民間看形式,王蒙以個人起訴官方刊物,頓時贏得民間和國際一片叫好;二,官方看“主題”,王蒙控告《文藝報》指責他批評當政者,而他要爲自己正名,我沒有那個意思;第三才更絕,這位老政治“運動員”,早精明算準了,法治殘缺的中國,絕對不會有任何一家法院,受理這個案子。所以,他這投資,純是獲利,卻毫無風險。當年我看到這新聞,不得不歎服:中國作家太聰明瞭!

時間推到2023年,習近平在中國再現文革,中國作家“被禁”,再次成爲國際時髦話題。連最與商品絕緣的中國詩歌,也能滲透利益味兒。有的詩人,頂着“著名持不同政見者”的名頭,甚至被當成某種象徵,在西方博取榮譽,可作品空洞油滑,虛假無聊,只剩滿口“大國寫作”的屁話,定睛一看,那無非在爲習近平“當代盛世”煽情。

回到前面對回憶錄之類寫作的提問:它們真實嗎?回答是:不!原因很簡單,當所有人都努力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那誰是迫害者?文革之類全民族的慘劇,難道能僅僅歸罪於幾個禍首?無自我反省能力,就看不見自己道德上的自相矛盾,甚至更糟,靠販賣噩夢去牟利。那大批因襲好萊塢“英雄反抗”模式的所謂自傳體寫作,與其說是良知的榜樣,不如說正是對良知的背叛。

這些中國作家,都是從中國被扭曲的記憶中走來的,但幾十年過去,理想主義的光環黯淡下去,他們的說和做,已經和當年的迫害者一模一樣。同一個陰影,抹去歷史,取消了時間。也許,我更該問,他們願意去感受自己的自相矛盾嗎?抑或早已認命了——利益在哪,他們的“命”就在哪兒。混亂的世界上,思想有什麼意義?以自私+玩世不恭爲原則,才能毫不猶豫地抓取眼前利益。這裏,哪有矛盾可言?

被扭曲的記憶,在新一代人手裏,被扭曲得更狠。文學呢?除了裝飾謊言世界,誰需要它?當代中國文學,是數碼化洗腦的汪洋大海。這個奧威爾《1984》的活標本,只配作爲人性和良知的反面教材。

歷史由人組成,由活生生的思想所填充。我得強調,這些作家決非“沒有思想”,反而是清清楚楚的算計和選擇,只不過選中了權+利,爲此放棄掉其他。

我不得不把這也稱爲一種“真誠”的態度。因爲作家們真誠地選擇了站在不真實(和好處)一邊。他們看透了,二十一世紀的共產集權和西方大資本,早已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無權無利者,遭遇的是一個普世權+利大同盟的壓迫。那麼,加入這歪曲的歷史,中國作家們就只需埋頭在虛僞之路上疾奔,再也不必爲自己開脫。

還有真實呢?文學不要表達真實嗎?但,掏空了“自我”的內核,哪有“真實”可言?唯一的“真實”,只是銀行賬戶裏的數字罷了。所以,習統治的中國,仍是紅軍長征和“長津湖”的一統天下。從被前蘇聯歌曲催眠的廣場舞大媽,到滿世界亂竄的畸形“小粉紅”,之間沒有代溝,他們認可的,是同一個宣傳版的“歷史”。

自我反省能力的缺失,使所謂“中國文化現代轉型”成爲一場完全的失敗。它將印證在經濟、政治、社會、文化一切方面。過去四十年“改革開放”的虛幻繁榮,其實只是偶然,而專制集權+全民精神空白,纔是它的必然和常態。中國,今後必定長期充當邪惡軸心集團中最頑固的角色。

我自己也不該自封清白。正像我和俄羅斯作家索羅金談話時說的,我們體內,都揣着“昔日的惡魔”。一遇機會,就會演出背叛良知的變形記。即使遠離中國,我也常在是否該清晰表態時猶豫不決。但我至少要求,每部作品必須是一種追問,把自己逼進更深的死角。我的詩都是《罪惡研究》,都在挖掘自我內心那條隧道,非挖到人性的黑暗那一切災難之根不可——

這首詩裏無人  只剩所有人

面對罪的鏡子  惡的鏡子

李商隱的眼淚與我們無關地流淌

誰是誰的贗品  鏡中詛咒的幻象

認出唯有分裂是真的  在一塊礁石上撞碎

在一場大霧中彌合  孱弱的回聲

抹去又抹去  從白雪到桃花  聽着

沒有內心的吟哦  一個歷史從空的軀殼裏起身

無痛地踅出自己

我們從來就這樣活着

(文章只代表作者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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