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 偉大的五世達賴喇嘛的祕密願景及其他(上)
2020.02.27
1、
首先強烈吸引我的是這些繪畫,被認爲是第五世尊者達賴喇嘛的祕密願景,集合在一本翻譯成英文並於1998年在倫敦出版的畫冊中(書名超長:《 Secret Visions of the Fifth Dalai Lama: The Gold Manuscript in the Fournier Collection Musee Guimet, Paris》)。作者或者說譯者兼研究者是著名藏學家卡爾梅·桑丹(Samten G. Karmay),旅居歐洲的藏人。據介紹,這本書包括67幅圖伯特傳統風格的繪畫,爲雙聯畫和三聯畫,總共含有886個象徵物。有的一幅繪畫上就能容納多達48個象徵物,主要用金色、銀色,及微妙的綠色、藍色和紅色,在純粹黑色的背景上完成。
非常遺憾找不到這本畫冊哪裏有售(聽說很貴),我在Google上找了很久才找到這幾張圖片。這些繪畫完成於十七世紀中期,其景象源於五世尊者的夢境,那麼應該是一種禪修夢境,由此獲得的類似於伏藏中的極品——極祕伏藏(ཡང་གཏེར་),而非尋常夢。想起住在拉薩的藝術家嘎德的組畫《黑經書》,靈感即來自於五世尊者的“黑經書”。嘎德或許有這本畫冊,時時翻閱,賦予他創作的衝動。我有點遺憾,沒看過當代藝術家如何描畫自己世俗夢境的“黑經書”,不過我相信不會覺得陌生,這個人世間沉陷在五毒與八風製造的各種糾結之中,我們都感同身受。
找不到更多相關資料,尤其是中文資料幾乎無。我這幾天在閱讀上下卷的《五世達賴喇嘛傳》,讀到建造布達拉宮各佛殿的佛像及壁畫這章,正是這句話促使我搜尋“黑經書”:“在一些學經僧人的請求下,我打算寫一部《祕傳》,……向桑耶寺大護法和大梵天呈獻了供品,求神護佑。”
有份介紹稱,五世的祕傳“主要是圍繞夢境、覺受和對前世記憶的描述,……揭開了偉大的第五世那豐富的內在世界”;而他的寫作意在“引導無知者和那些希望描摹極樂世界的人”,與祕傳相配合的應該就是俗稱“黑經書”的繪畫,數百年來從不予公開。然而這些文字和繪畫構成的應是一部儀軌指導書,不然引導之說何從談起?當然這不會是普通的宗教儀軌,而是具有甚深密意的重要儀軌。或者說,是五世尊者在靜默中履行一個個儀軌,敬奉一次次會供,漸趨一步步圓滿的心路歷程。不過我只能認識到這些,即使這整本畫冊所有圖畫被我看見,我也完全無法領悟哪怕其中一個象徵物的意義,更不可能描述五世尊者如同進入另一個維度空間的祕密願景。我僅僅是爲之入迷,就像是不可測的晦暗生活突然有了一線光芒,而且這線光芒是有香味的。前年夏天,我在朝聖阿尼瑪卿的長途上依稀聞到過:
走近阿尼瑪卿的心臟,
奇異的香味陣陣飄來。
草的香味?花的香味?都不太像,
似乎比尋常的香味更多一些不同,
但一路上並沒有聞到過,
是奉上外內密三種會供時散發的香味嗎?
只是我的鼻子已無法分辯,
反而更習慣人爲的、工業的香味,
像香水、香精等等,我說過
我是個被他者的文明異化的人。
接着說“黑經書”。從我找到的圖片看,應該說繪畫那部分屬於“甘露黑茹嘎唐卡”的繪畫風格,又稱“黑唐卡”。正如五世尊者於1670年設計繪製系列壇城圖像時指示的:“息靜一類的護法神像交由曼塘巴繪製,忿怒本尊和壇城圖交給欽孜瓦強曲巴——貢噶曲德寺有以軌範師桑阿喀巴爲首的精通者。”其中提及的兩位畫師,正是我們今天所知道的唐卡畫派中的欽孜畫派大師,以擅長怒相神的繪畫爲其特點。據說,“黑唐卡”的顏料是 “按泡製湯藥的規矩配色而成的”,不但比彩色唐卡更加光彩奪目,而且更顯得很有力量,就像一位西方研究者描述的,如同“神靈從宇宙那可怕的夜色中現身,且熊熊燃燒着。”
2、
五世尊者阿旺洛桑嘉措以“偉大的五世”留名於世。正如十四世尊者的長兄塔澤仁波切(Taktser Rinpoche)的評價:“對藏人來說,五世達賴喇嘛是以其精神和塵世的偉大而著稱。”他除了卓越的政治成就,借蒙古人的勢力統一圖伯特全境,還是佛學家、史學家、醫藥學家、天文歷算學家。他畢生奮勉,造詣深厚,在他此世66年的生涯中著有30多部佛學、史學等著作,如名著《西藏王臣記》即是他在27歲時完成。
五世還是非凡的建築學家與藝術家。在重新修築布達拉宮時,(《西藏王臣記》裏寫:“在紅山那裏,築起三道圍城,然後在圍城當中,修起了堡壘式的宮室九百九十九座,又在紅山頂上修起一座來湊足千座之數”),所有的佛殿形式及滿殿的壁畫多由他設計。始建於七世紀吐蕃君王松贊干布時的布達拉宮,曾遭雷擊與火災,只存一兩座佛殿。而五世及他圓寂後的攝政用了整整50年,擴建成今日我們所見到的雄偉規模,被視爲是圖伯特的重要象徵。五世還仔細地設計哲蚌寺的壁畫繪製,具體到選擇哪些聖賢的事蹟作爲壁畫的內容。
除了通曉梵文和蒙古文,五世還是一位非常傑出的詩人,這令我很是激動。在《西藏王臣記》裏可以讀到他的諸多詩篇,其中有一首這樣頌讚圖伯特歷史上同樣偉大的君王松贊干布所立的十六條規訓:
“罪惡頑強,它是黑暗,遮蔽了山地的藏疆。
清淨善業,它是陽光,又如飲酪骨做的金剛。
陽光破黑暗,金剛摧頑強,即是那十六條規章。
這樣的善業,光輝燦爛,照耀着四海各方。”
十四世尊者達賴喇嘛這樣講述五世:寫作風格獨特,優美而簡潔。尤其是自傳,不但非常清澈,而且很幽默。作爲一個人,更是有趣,生活從不豪奢,“是個非常單純而謹慎的人”。平時所穿的簡樸袈裟洗至褪色,徒步前往大小昭寺禮佛從不騎馬,連隨從僧侶熬茶,他都親手分發茶葉,不會多給一把。
十四世尊者說,五世更在意的是把佛教當成改造人類心靈的手段,而非空虛的儀式和虛假的虔誠,爲此批評一些虛僞的格魯派僧人:“如果只在頭上戴頂黃帽,就能弘揚宗喀巴的教誨,那就太容易了。但實際上我發現許多人兩手空空,因爲大師的教誨已經失傳了。”
當代歷史學者夏格巴·旺秋德典(Wangchuk Deden Shakabpa)在《十萬明月:高階圖伯特政治史》(中國譯爲《藏區政治史》)的第七章,即是關於五世尊者的生平成就。其中寫道:1642年藏曆4月5日,“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登上了由無畏雄獅舉起的高大金色法座”,作爲鼎助者也是大檀越的汗王固始汗,“把東自打箭爐,西到拉達克的土地、村莊和人民,全都供養爲法座的屬民。”對了,夏格巴先生引述一位大德的話也很重要,讚頌五世:“外從格魯派,內修薩迦派,又從心裏崇奉密教寧瑪巴,以這種極大的智慧吸引了許多僧俗弟子追隨,大行之妙善無與倫比。”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