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有關記錄西藏文革的《殺劫》英文版的出版及訪談(四)
2020.08.27
接上期。《殺劫》英文版《Forbidden Memory: Tibet dur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的修訂者、編輯Robert Barnett先生與譯者Susan T.chen女士,對我提出的第四個問題是:從《殺劫》記錄的許多訪談以及您對那些訪談進行的分析,不難看出您試圖理解文革期間諸多政治理想主義者和“激進分子”所思所感的努力。對此,我們好奇他們如何影響到您對毛時代的看法?又,是否也能談談與他們的接觸如何影響到您對常見的政治熱情與隨之而至的算計及悔恨的認識?
我回答:雖然這是一個很複雜也很挑戰的問題,但實際上對我來說並不難。這是因爲我非常熟悉這些人,或者說這些長輩。我個人的長輩包括父母及父母雙方的兄弟姐妹和配偶,我周圍的長輩包括我在學校時的老師、在“單位”(當今中國說法)時的年長同事和領導,等等,朝夕相處,耳濡目染,也因此對他們的所作所爲、所思所想,我很明白,甚至達到了心領神會的程度。與其說他們是政治理想主義者和“激進分子”,不如說他們是“雙面人”更準確。當然還是有政治理想主義者,但並不多,我的父親是其中一個。無論是大多數的“雙面人”還是少數的政治理想主義者,他們的一生都充滿了悲劇性,隨着我對他們的深入理解,當然,這也使我認識到毀滅了或者消耗了、浪費了他們生命的那個政權的本性有多麼地反人道。
我曾經寫過,差不多有這麼整整一代人,可能還要多一些,屬於獨一無二的歷史產物。差不多有這麼多人的生命中的大段歲月,是與天翻地覆的這幾十年來緊緊相連的,且隨着一年年的推移,而形成了一個類似於寄生物的羣體。他們的精神世界佈滿了某種烙印,之難以消除,猶如依附於業力。當然,這烙印主要體現在語言上,只要開口,屬於某個時代或者某段歷史的特殊語言就會源源不絕地湧現,彷彿從來都具有如此單調而強大的生命力。又因爲,那些語言實際上是外來的,並不屬於他們原本從屬的民族,反而顯得彆扭、生硬。似乎是,當他們使用本族的語言時,母語會自然地剔除那些烙印,但他們用漢語來鸚鵡學舌時,原本豐富之極的漢語竟會一下子變得枯竭、乏味,反而將那些烙印顯露無遺。
並且,在歷經無數次觸及皮肉、觸及靈魂深處的政治運動之後,又歷經時而復興、時而被壓制的宗教信仰之後,再歷經改革開放帶來市場經濟的競爭和變化之後,以及穿插其間的類似2008年遍及藏地的所謂“暴亂”之後,他們漸漸老去;在漸漸老去的時候,畢生已被一張大網牢牢罩住以致動彈不得,除了少數人屬於壯志未酬、猶自不甘,大部分人隨波逐流。望着那一張張衰老的、執迷的、異化的熟悉面孔,分明有着藏人的輪廓,讓我心生悲憫的同時,更對掌控甚至操控他們靈魂的魔鬼無比痛恨。
【附:我寫過他們的故事,在《西藏:2008》這本書中記錄了這些片段:
2008年的“3·14”之後,拉薩掀起了深入揭批“達賴分裂集團”的高潮(此爲文革句式,套用之),退休幹部們也不例外,必須參加,有些人成了最積極的主力軍。於是乎,他們就像是重又回到了當年的政治運動之中,把那種怒不可遏地揭發與批判、痛哭流涕地“憶苦”和“思甜”發揮得淋漓盡致,儘管基本上無人出於真心,只是爲求保住也被納入體制內的兒女,每個月少則數千多則上萬的退休金更是棄之不得的緊箍咒。
據說一個文革時從西藏民族學院畢業的退休幹部,在電視上用發音古怪的漢語,進行了一番痛心疾首地斥責達賴喇嘛的自問自答:“他,給我們建了醫院嗎?米(沒)有!他,給我們建了學校嗎?米(沒)有!他,給我們修了公路嗎?米(沒)有!他,只給我們留下了,幾、座、破、廟!”這場演講反響很大,一時間,街頭巷尾都罵開了:什麼?破廟?每年那麼多外國人、中國人跑到拉薩來,是來“加巴索”(藏語,喫屎)嗎?不就因爲這幾座“破廟”嗎?難道人家千里迢迢,是爲了來看這個紀念碑去玩那個KTV嗎?啊呸!聽說此人聞知民間的沸騰之後,嚇得閉門不出。
據說一個住在拉魯小區的退休老漢,在電視上批判達賴喇嘛到了喪失心智的地步,結果第二天,他家門口堆滿了散發惡臭的大便。一個住在政協大院的舊貴族老婦,在電視上用無比溫柔的敬語懇請當局,對那些“暴亂分子”務必“囊若囊,囊-仁達曲夏”(藏語,大意是,到了該出手的時候就請出手吧),結果第二天,她家的大門上被掛了一個習俗上給死者準備糌粑的瓦罐,以表示詛咒她去死的意思,她那句話還成了拉薩具有諷刺意味的流行語風靡一時。
據說一個以前當過某縣婦聯主任的退休幹部,平日裏轉經唸佛好似比誰都虔誠,且因女兒嫁到國外,曾在一次探望時遇上出訪西方的達賴喇嘛接見藏人的機會,聽說她當時哭得幾乎昏厥,不能自已。而這時候,她操着文革語言捶胸頓足的樣子出現在當晚的西藏電視新聞聯播裏,於是不久,她在街頭被幾個年輕藏人攔住,警告勿再胡說八道,否則即使老了,頭上也是會挨石頭的。
據說……就這樣,真真假假的故事滿天飛。當然啦,我更相信的是這類富有傳奇色彩的事例,其警世意義遠遠大於現實意義。】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