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藏人那年看見的新疆(片斷-5)(唯色)


2018.07.17
weise.jpg 想起2003年秋天走過的那些地方,最難忘的是在喀什老城裏遇到的那些美麗孩子,如今他們已長成青年,是否平安?圖爲我當時拍攝的孩子。(唯色提供)

7、在和田的書店看見我的書

我會特別記住和田這個城市,雖然它跟我看見的南疆的每個城市一樣,在今天已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當然,位於廣場中心的那個頭戴羊羔皮帽的維族農民的塑像倒是別具特色,他肩扛一種我叫不上名字的農具,以迎着東昇的旭日下地幹活的姿勢屹立在用水泥和瓷磚堆砌的柱體上,那四面各自呈現“田”字圖案的建築柱體可真夠難看。不遠處,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以五星紅旗爲背景,在用維漢兩種文字書寫的“高舉各民族大團結旗幟,維護祖國統一,反對民族分裂”的標語旁邊,毛澤東、鄧小平和江澤民面帶微笑,拍着巴掌,一羣維漢男女青年在他們的懷抱下正幸福地放聲歌唱。

但我不會忘記和田,確切地說,是和田的新華書店。原因只有一個,這新華書店給了我意外的驚喜。

一樓是維吾爾文。狄尼雅爾耐心地向我介紹維吾爾文書上的內容。不少書都是人物傳記,是維吾爾民族在歷史上湧現的著名人物,有哲學家、藝術家、詩人和英雄。最多的是詩人。看來這是一個把詩歌當作無價之寶的民族,於是詩人也就成了寶冠上的明珠。在狄尼雅爾如數家珍的講述中,我第一次聽說了“三區革命”。似乎這是近代史上一個被利用、被修改的運動或者組織,其民族主義的實質由於各種因素的介入,末了卻被毛澤東定位成“是我全中國人民民主革命運動中的一部分”。——是也?非也?我是一個外人,只能說我不知道,不過竊以爲民族主義者們往往容易被天花亂墜的空話所打動。

二樓是中文。偉大的旅行家斯文•赫定的書擺了一書架。如果他只寫了一本或者兩本關於西域的著作,我想我肯定會讀,可是他寫的太多了,反而不知看哪一本,躊躇間,結果哪本都沒讀。還有斯坦因的《沙埋和闐廢墟記》。對於這本似乎成了在和田地區旅行的必讀書,說實話,我看了一半就放下了。我更愛讀曾經在喀什生活過的瑞典人貢納爾•雅林寫的《重返喀什噶爾》,那裏面對往昔充滿着美好的、憂傷的感情,而多少年後舊地重遊時又含蓄地表達着批評,適宜在整個西域的土地上旅行時反覆閱讀。在後記中,關於從前的馱隊走過的古絲綢之路,如今已由卡車司機們接管的公路,他有這樣幾句話:

“到過這一片廣闊地區的探險家們記下的地名是非常獨特的一種地名,在另外一個場合,我曾稱它們爲‘完整句子的地名’(full Sentence Place-names),有的地名或是叫tiva oldi,意爲‘這裏駱駝死了’,或是叫at tushti,即‘這裏馬掉到絕壁下去了’。這是過去商隊的人們用來辨認和記住這個荒無人煙地區的地名的唯一方法。我不知道今天的卡車司機們是否還繼續用這種方法起地名。他們會把那些無法辨認的地方叫做‘這裏卡車拋錨了’嗎?”

突然王力雄叫住我,說:過來看,這是什麼書?

——嗯?《西藏筆記》?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竟然在和田的書店看見了我的書。這對於一個只出版過兩本書的寫作者不啻是莫大的鼓舞,令我心裏樂開了花。可怎麼只有一本?是不是賣得不錯?店員告訴我這已是第二批,不過每批只進5本。這就是說在和田我有9個知音?那麼,就把承當第十個知音的任務交給狄尼雅爾吧。我當即付了款,讓刻着“新華書店 和田留念”的大紅印蓋在了《西藏筆記》的末頁。狄尼雅爾笑道:哈,一個用漢文寫書的藏人。

 

8、不能讓我們的女人倒酒

和田往西是墨玉。聽上去又像是一個漢名,有關資料介紹說,這裏的本名“喀拉喀什”在維語中指的就是“墨色的玉石”。但狄尼雅爾不這樣認爲,他說“墨玉”的意思是“黑眉毛”或者“偉大的河岸”,美則美矣,可哪一種說法更準確呢?

狄尼雅爾找到了在這裏工作的兩個同學,長相猶如敦煌壁畫上佛陀的弟子阿難的那一個如今是警察,另一個瘦高個兒是鄉幹部。他倆過去都是狄尼雅爾的好哥兒們,擁戴他當了他們的班長,但從大學畢業後再未見過,已經七年了。

同學相逢當然要喫飯喝酒。可餐桌上還多了幾個狄尼雅爾也不認識的人,是同學的同事,都是維吾爾人。喫的是火鍋,而且還是鴛鴦火鍋,一紅一白,恍如四川。果然老闆就是四川人,打工的倒全是維吾爾人。狄尼雅爾皺眉。同學忙解釋說,雖然老闆是漢人,可還是清真。又笑狄尼雅爾還那樣,當年在學校旁邊有一家烤肉店,同學們都去喫,就他不喫,因爲烤肉的是一個漢人,他寧可請朋友喫自己也不喫。

但這次他還是坐下來拿起了筷子,畢竟不再是當年。

又是烈性的“老陳酒”。不過他們喝酒與別處不同,不會硬要灌酒,而是由一人當主人,在兩個酒杯裏倒滿酒,然後想讓喝就遞給其中兩人,讓這兩人碰杯,這樣輪流轉圈一般誰也不會拉下。當然主人也會斟酌局勢,如果誰不能喝了就讓這人接着當主人,再如此轉圈碰杯。維吾爾人喝酒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拿到酒杯的人都不會當即一飲而盡,而是站起來先要滔滔不絕一番,雖然聽不懂在說什麼,可那架勢,那神態,簡直個個都像演說家。

狄尼雅爾尤其像。他口若懸河,聲情並茂,而一桌聽衆聚精會神,頻頻頷首,讓我好奇他是不是在宣講什麼大道理,正好旁邊坐着一位在鄉里給漢人書記當過翻譯的維吾爾人,趕緊叫他翻譯卻不免失望,原來說的是些初次見面非常愉快之類的客套話。

維吾爾人或者說這一桌維吾爾人真能喝酒,眼看着“老陳酒”喝了一瓶又一瓶。送酒的是一個年輕的維族女子,穿着統一配發的服務員的服裝。她被叫住說了幾句什麼之後,酒桌上的形勢突然發生了變化,狄尼雅爾和同學的一個同事爭執起來,而後,那同事很不高興地告辭離去。我忙問我的那位翻譯,他解釋說,他(指的是離去的那人)要讓她給我們倒酒,但是他(指的是狄尼雅爾)不同意。爲什麼?我大惑不解。他聳聳肩,指指狄尼雅爾:他說了,不能讓我們的女人倒酒。

這倒是聞所未聞。待酒桌上又恢復如常,我問狄尼雅爾是否這麼說過,他認真地回答道:是啊,怎麼能夠這樣呢?我們的女人是做妻子的,是做母親的,不是在酒桌上給人倒酒的,這樣下去會墮落的。要知道,這世界上最偉大的是母親,比母親偉大的還是母親,我們要愛護她們。我們不能糟踐了我們的女人。

這話叫人感動。沒想到狄尼雅爾還是如此深刻的一個護花使者。或者說,在他們的文化中,對待女性自有一種特殊的傳統。這種傳統中還包括了譬如蒙面。對於從未蒙過面的我以及更多的異族女子,很難理解其中的意義,這裏面似乎包含着某種爲外人所不知的祕密,但正如張承志所說,“這是一個過於嚴肅的題目,我當然不能浪言輕論”(《正午的喀什》)。

大概在北京時間2點半新疆時間12點半,這頓漫長的晚餐結束了。

寫於2003年10月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添加評論

您可以通過填寫以下表單發表評論,使用純文本格式。 評論將被審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