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我們在談論什麼(六)

2022.01.13
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我們在談論什麼(六) 圖爲乾隆皇帝創立的金瓶掣籤之金瓶及五枚象牙籤。
(Public Domain)

3、以天花爲名的獻祭(下)

圖伯特歷史學家夏格巴·旺秋德丹感嘆乾隆帝藉口六世班禪喇嘛家族有衆多仁波切,需用金瓶掣籤服衆,“將這一口蜜腹劍之計向人民進行灌輸,經過長期努力,逐步以這種方法取得了在政治上的巨大勝利。”[1]新清史代表學者、哈佛大學歷史教授歐立德針對關於西藏的十三條和二十九條章程這樣評論:“改進後的清朝在西藏的統治體系運轉非常良好,清政府在這一地區的影響力一直維持到了20世紀初。它避免了長期大規模駐防的花費,還給予西藏地方很多的自主權,同時也承認了大清皇帝的最高統治權。或許更重要的是,這種特殊安排使得乾隆皇帝在西藏的世界秩序尤其是對外關係中,也擁有了自己的獨特地位。”[2]從這個角度來說,六世班禪喇嘛是獻祭了,還捎帶上了他的兄弟十世夏瑪巴。

患過天花的康熙皇帝。(翻拍《天國之花:瘟疫文化史》插圖)。
患過天花的康熙皇帝。(翻拍《天國之花:瘟疫文化史》插圖)。


不過歐立德對六世班禪喇嘛事件的重要性好似忽略了,並未提及。而我認爲,六世班禪喇嘛的死與兩位滿清駐藏大臣的死是有某種因果關係的,雖然事發時他遠在日喀則,並不知曉安班(即駐藏大臣)的下場。我曾想過寫篇文章的,題爲:“從天花等瘟疫,到六世班禪喇嘛的死因猜測,到之前兩位駐藏大臣與年輕的藏人攝政王的攬炒,到如今被帝國緊緊攥住不放的兩份重要文件之間的因果關係”。

正如霍普金斯在《天國之花:瘟疫文化史》一書中評論天花這古老的瘟疫,不但“蹂躪無辜生靈,並且,它還從許多別的途徑影響了國家的重大決定”,“多次改變了歷史的進程”。六世班禪喇嘛的天花(或以天花爲名的)事件,在圖伯特的歷史上有着堪稱轉折性的意義,無論他是不是染上天花而死,總之他死於北京這一事件所帶來的一系列後果,改變了圖伯特與中國的關係,直到今天,甚至可能影響未來。當我把這段話發在臉書上,落藏永旦博士回應:“我也提出過這個問題,清政府官員和醫生很有可能與之有關。所以我的結論是,班禪喇嘛的死並不像許多人想象的那樣簡單。”

不過我並非歷史學家,難以梳理糾葛着滿清、蒙古與圖伯特幾百年的複雜關係,也很難對滿清皇帝、蒙古汗王與圖伯特法王爲何這樣又爲何那樣做出準確的分析和評論。我更不是研究傳染病的專家,只因受到大流行的影響,才產生了對天花的興趣,卻不由自主地拐入了被各種權力慾主宰的浩渺而昏暗的歷史深巷。然而前世造因,今世受果;今世再造因,來世再受果;造善因得善果,造惡因得惡果;善惡之報,如影隨形,諸如此類,亦復如是……天花啊!天花那出滿全身的膿皰、長滿整張臉的麻點,又是什麼樣的因和果?《天國之花:瘟疫文化史》的插圖中有康熙肖像,19世紀畫的,比照相還清楚地呈現了他的麻臉。也不知是誰敢冒皇帝之大不韙這麼畫,是意大利人郎世寧[3]這位清廷畫師嗎?

1950年代,大象在拉薩。(Public Domain)
1950年代,大象在拉薩。(Public Domain)


對了,我還要補充一句,儘管這句純屬多餘,但於我個人是重要的,因爲我愛大象,非常熱愛大象:1793年藏尼戰爭結束後,廓爾喀王室每五年須向達賴喇嘛和滿清皇帝上貢一次,第一次送給八世達賴喇嘛的貢品包括大象,爲此專門在布達拉宮背後的魯康蓋了象房[4]。這座象房從此一直養着大象,最後一頭大象是1947年尼泊爾國王贈與十四世達賴喇嘛的,但在文革期間死亡。我寫過一首長詩獻給這頭啷欽啦[5],其中這樣描述了在無妄之災降臨前的甜美時光:

“需要告訴人們:啷欽啦,大象的藏語愛稱,
從喜馬拉雅山那邊的異域來,
走過尊者後來走的流亡之路,
長鼻子甩來甩去,大耳如扇,四肢沉重。
沿途的博巴[6]驚爲神蹟,因爲它是七寶[7]之一,
雙手合十,寵溺有加,每次現身都是歡樂的節日。
從八世尊者起,讓它住在頗章布達拉背後的宗角魯康,
讓會說廓爾喀語或印地語的象夫頭包白布,
以遣鄉愁,要它隨遇而安。
每天正午,從高高的頗章傳來悠悠的法螺聲,
它會慢慢地、慢慢地跟着信衆轉一圈孜廓[8],
會在中途飲幾口井水,面向光芒閃耀的金頂,
甩幾下長鼻,像磕頭,如敬禮。”

註釋:

[1]見《藏區政治史》,夏格巴·旺曲德典著,中國藏學出版社內部資料,1992年。
[2]《乾隆帝》,(美)歐立德(Mark C.Elliott)著,青石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
[3]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1688-1766年,意大利人,天主教耶穌會傳教士及滿清康熙和乾隆時代的宮廷畫家。
[4]據《拉薩文史叢書之一:老城史話》(拉薩市政協文史民族宗教法制委員會編):“……第八世達賴喇嘛的時候,在宗角魯康林園的西南角修建了平措熱瓦大象園,這裏飼養着大象。第十世達賴喇嘛時,在大象園的西側修建了菩提佛塔……”。
[5]啷欽啦:གླང་ཆེན་ལགས།(Langchan La),大象,後綴加“啦”以示尊敬。
[6]博巴:བོད་པ། (Bhopa) ,藏人。
[7]密宗七寶之一的象寶爲六牙白象,代表六度:佈施、持戒、忍辱、精進、止觀、智慧。
[8]孜廓:རྩེ་སྐོར། (Tsekor),環繞布達拉宮的轉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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