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譯者Kamila Hladíková對我的訪談:關於記憶、流亡及“藏族文學”(三)
【簡述相關介紹:去年四月間,國際文學雜誌《漸近線》(ASYMPTOTE)網站發表了捷克學者、翻譯家Kamila Hladíková對我的訪談。她也是我的散文集《西藏筆記》譯者,於2015年在捷克出版。而這個實際上我用了一個多月完成的訪談,原本關涉的話題更多也更深入,在譯成英文發表時因限於篇幅做了較多刪減,爲此我將中文原文(包括提問)以首發的形式連載。】
問:你的文章裏你提到很多作家,我發現其中不少是跟(後)殖民主義或(後)共產主義有關。你的個人生活和寫作中,哪些作家對你影響比較大?
答:太多了,難以一一舉例。你的眼光犀利,看出了我所偏重的作家與什麼有關。2018年我回拉薩住了半年,完成了一本詩集:《拉薩烈日下》,在後記中這樣寫:“我以這本詩集,向這幾位偉大的詩人和作家致敬,他們的詩歌與靈魂安慰了我從帝國之都返回故鄉拉薩的時間——從始至終,受到警告、監控、跟蹤及種種難以想象的可能性。他們是:曼德爾施塔姆,策蘭,米沃什,阿赫瑪託娃,扎加耶夫斯基,卡佛,薩義德,奧威爾,哈維爾,帕慕克,卡爾維諾,等等。以及流亡西方的同族人秋陽創巴仁波切,這期間我有所感應地經驗到他詩中所寫:‘無佩劍的戰士/騎着彩虹/充耳是超凡喜悅的無盡笑聲/毒蛇變爲甘露’。還應該向一位音樂大師致敬,從始至終,他的音樂總是在場。他就是拉赫瑪尼諾夫。似乎是,命運有某種相似,可以歸入同類項。感謝他們的陪伴,不只是這幾個月,而是這一世,使我得以‘在另一種美里/找到慰藉……’”
與(後)殖民主義、極權主義相關的著作是我的精神食糧。多年來,我反覆閱讀這類書籍,獲得精神上的提升。其實不單是文學類,還有學術類、思想類、藝術類等。以及有關人類學,以及中國之外的藏學著作。
如今我極少讀中國文人的著作,也極少讀中國詩人的詩作。我會瀏覽中文網絡的文章,卻不會專門花時間閱讀他們的書。人生苦短,不必將時光浪費在沒有意義的事物上。
但在我寫詩初期,那是1980年代中期,中國詩歌正在發生革命性的變化,那時候我閱讀了中國大量的反叛詩人的作品。要說明的是,當時對中國當代詩人產生巨大影響的,是歐洲的現代詩人、美國和南美的現代詩人,以及前蘇聯的現代詩人。所以我其實接受的是諸多中國之外的現代詩人的影響,如愛爾蘭的葉芝,英國的艾略特和奧登,奧地利的里爾克,法國的瓦雷裏,希臘的埃利蒂斯,美國的金斯伯格及“嚎叫派”詩人,美國的普拉斯及“自白派”詩人,前蘇聯的曼德爾斯塔姆、阿赫瑪託娃、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等等,難以歷數。
也是在這時候,我讀到了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詩,以及米拉日巴的詩。不過都是中文譯本,是早年的中文譯本,有古雅之美。需要說明的是,我從1997年正式學習佛法,閱讀佛經及大成就者的故事,這方面的影響是深入骨髓的。對佛法的信仰給予我很大的幫助和安慰,比如2008年夏天我在拉薩被警察傳喚,在他們的辦公室等候處置時,從他們抄我家時拿走的書上我讀到尊者達賴喇嘛的這段教導,從而獲得內心的平靜:“……與你敵對的人是你最好的老師。靠法師的教誨,你可以瞭解何爲忍辱,但得不到修行忍辱的機會;只有在碰到敵人時,你才真能實際修行忍辱。”
但因我只認得中文,讀的都是中文譯本。從某種意義來說,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弔詭。更多一份哀傷的是,當我閱讀用母語寫作的本族作家、學者的著作,也須是譯成中文的著作,否則無法讀。
實際上真正影響我的中國作家有一個人,就是王力雄。我可能是因爲一位作家的著作以及與他的結識而改變寫作方向和生活方式的人吧。我仍記得在1998年底的拉薩讀到他的著作《天葬:西藏的命運》時的震撼,我當時還寫下了現在看來有些幼稚的感受:“這部由一位漢人著述的關於‘西藏問題’的書,實乃一份難能可貴的、值得重視的見證式的分析、評說和總結。也可以說是完成了許多在中國統治下的西藏人想做卻沒有做或者說是沒能做的事情,這中間包括我,我甚至爲此汗顏!……我要感謝這部書的作者,王力雄,感謝他在這部書中體現的一個真正的人道主義者的精神!以及,一種真摯的調查方法!”
而他在1999年底給我的一封Email足以顛覆我過去那種爲藝術而藝術的寫作。他寫道:“西藏的現狀令人悲哀,但對一個記錄者而言,卻是生逢其時。你周圍存在着那麼多傳奇、英勇、背叛、墮落、俠骨柔腸、悲歡離合和古老民族的哀傷與希望……詩和小說可以寫,但是別忘了把你的眼光多分一些給非虛構類的作品,那對你的民族可能更有意義。”
我當時將這段話抄下來,貼在我的電腦上方,以提醒自己的責任感和勇氣。當然這也是因爲王力雄寫了一本關於西藏的書,觸碰了我最敏感的神經。
另外,要補充的是,多年閱讀的經驗讓我傾向臺灣、香港翻譯出版的中文書籍。由於中國的言論審查和洗腦效果,即便是同一個外國作家的同一本著作,中國版或添油加醋,或故意刪減,與海外中文版有不同。也因此,我會盡可能地尋找臺灣譯本來讀。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