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三十一)

2023.02.22
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三十一) 新編歷史:“迴歸祖國懷抱”的蒙古土爾扈特部落。
唯色拍攝

14、與天花有關的讀書筆記(第三則)

第三則:承德的小布達拉宮和班禪行宮(下)

不過我十年前的承德之行還是有收穫,因爲同去的有作家王力雄和藏學家埃利亞特·史伯嶺(Elliot Sperling)【1】,他們的觀察和評論總是相當給力。所以我當時的這段記錄【2】值得放在這裏:

一位旅遊人類學家認爲,現在的旅遊操作者製造僞傳統或僞文化,其目的除了經濟利益驅使外,更重要的是爲了達到某種政治上的目的,獲得政治上的權利。我去承德一趟,也感受到這一點。在被俗稱爲“小布達拉宮”的普陀宗乘寺,一個年輕的導遊對遊客高聲介紹:“班禪就是皇帝爲了制約達賴的權力而安排的。”

政治或隱或現地佈滿各處。各個景點的旅遊資料幾乎成了文宣,導遊的解說經不起歷史與學術的檢查。尤爲突出的是“民族團結”的說法,生生把毛澤東唾棄的封建帝王說成了“民族團結”的模範,把十八世紀末蒙古土爾扈特部落的東遷渲染成“回到祖國懷抱”,且有專門的展覽和嶄新的浮雕。同去承德的美國藏學家史伯嶺先生將照片發給一位蒙古學家,得到幽默的回覆:“看來在承德發現了很重要的新資料。”

從屬於皇帝的家廟變成針對公衆的旅遊景點是需要改頭換面的。這個過程,用學術用詞來說,即“重塑”或“再現”。其實就像往酒裏兌水製造假酒一樣,在歷經了戰爭、革命、政治運動而殘缺不全的廢墟上,用現代的建築材料“維修”的時候,主持這一工程的權力者有意識地注入了他所需要的東西。之後,在重新講述承德故事時,所要取得的效果不外乎二:洗腦與消費。

例子很多。如“小布達拉宮”的主要佛殿有金頂和金瓦,導遊說上面的金箔當年被日本鬼子用刺刀颳走,所以留下了刮痕,當場惹得遊客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然而網上有知情者說,文革中,周圍民衆以“破四舊”的名義跑到這裏,砸了佛像,颳走了金箔。又如一些新舊對比的照片,是爲了讚揚政府“維修”文化古蹟,而瘡痍滿目的舊照片,雖然並未註明被毀的時間,從網上搜索到的少量信息來看,恰是在文革中遭劫最甚。

 

被毀損的佛像。(唯色拍攝)
被毀損的佛像。(唯色拍攝)

被旅遊開發的“小布達拉宮”。(唯色拍攝)
被旅遊開發的“小布達拉宮”。(唯色拍攝)

那麼今天就能倖免於難嗎?中國的一位文物專家痛心地說:“現在的文物破壞是全面的……對文物最大的破壞是在90年代,最大的出口量也是在90年代,問題嚴重程度超過以往各個年代。”以承德爲例,中國文物界“第一大案”就發生於此,盜竊者是負責管理“小布達拉宮”和班禪行宮等古蹟的文物官員,監守自盜長達十年,數百件文物被贗品替代,無法追回。

再講一個可笑的細節,當然也是不但精通藏文也精通中文的史伯嶺先生髮現的:“小布達拉宮”有道“五塔門”,城門上矗立着五座色彩各異的佛塔,符合佛教的解釋應該是以此代表中央、南方、東方、西方、北方的五方佛。可是立在門前的牌子上寫的中英文解說錯誤百出,不但將五座塔說成是代表藏傳佛教的五大教派,如黃塔代表“黃教”即格魯派,黑塔代表“黑教”即“笨()波派”,而且這個“笨()”是中文“笨蛋”的“笨”,於是英文解說依照中文翻譯爲Stupid,於是原本在正確的解釋中並不存在的苯教便寫成了the stupid wave sends。

 

中英文錯誤百出的解說牌。(唯色拍攝)
中英文錯誤百出的解說牌。(唯色拍攝)

承德於1994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卻與中國所有的被開發爲旅遊景點的歷史文化名城一樣,變成了被政治和商業掏空了真實性的景觀,變成了被大衆旅遊的形式逐漸毀損的另一種廢墟。從這些徒留虛名的“仿古商業街”歸來的遊客,在網上忿忿留言:“他們恨不得把每個去旅遊的外地人剝下一層皮來。”

 

註釋:
【1】埃利亞特·史伯嶺(Elliot Sperling,又譯艾略特·史伯嶺,1951-2017),國際著名藏學家、漢學家,2014年退休前是美國印第安那大學中亞研究系教授、圖伯特研究計劃主任。著有《西藏-中國衝突:歷史與爭論》、《西藏的地位》等專著
【2】摘自我的文章《重新講述的承德故事》,寫於2011年6月。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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