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譯者Kamila Hladíková對我的訪談:關於記憶、流亡及“藏族文學”(七)

2021.03.16
評論 | 唯色:譯者Kamila Hladíková對我的訪談:關於記憶、流亡及“藏族文學”(七) 2018年回到拉薩時拍攝的深夜布達拉宮。
唯色

【簡述相關介紹:2020年4月間,國際文學雜誌《漸近線》(ASYMPTOTE)網站發表了捷克學者、翻譯家Kamila Hladíková對我的訪談。她也是我的散文集《西藏筆記》譯者,於2015年在捷克出版。而這個實際上我用了一個多月完成的訪談,原本關涉的話題更多也更深入,譯成英文發表時因限於篇幅做了較多刪減,爲此我將中文原文在此連載。】

卡米拉:你個人的“流亡經驗”(我指的是,你住在北京而不能長期住在西藏),對你的寫作有什麼影響嗎?

唯色:有影響。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以爲“流亡”的含義,指的是遠去異國不得歸鄉。而我的族人中有成千上萬流散於諸多異國他鄉的人,即流亡者。每次聽到尊者達賴喇嘛在印度或在其他國家對藏人講話,總是反覆提到“詹卻”(流亡)和“詹卻巴”(流亡者),總是很難過。此刻複述,眼前是尊者漸漸衰老的形象,耳邊也迴響起尊者說這兩個詞的沉重語調。

但現在我清楚地認識到,這實際上也是我的人生的關鍵詞。我以及境內的族人與境外的族人實際上同生共命,“詹卻巴”就是我們的共同身份。就我而言,無法得到護照去往異國的我住過的城市並不多,主要是三個:拉薩,成都,北京。在拉薩的時間更長一些,也更不一樣。因爲拉薩是我的出生地,我的本族的首府和聖地,我的故鄉。而另外兩個地方,都是異鄉。也因此,我所接觸到的主要是兩個民族:異族和本族,即漢人和藏人。

我在2004年因爲一本散文集而被逐出體制,從此成爲一個獨立寫作者。但我還是時常可以從流寓的替代之地,即北京回到拉薩,或去往圖伯特其他地區,基本上是自由的。但這樣的時光在2008年就結束了。這是因爲那年3月,拉薩及全藏地爆發了舉世矚目的抗議,很快就被鎮壓了。而那年我在拉薩只住了7天,因爲遭遇危險就近乎逃亡地離開了。在那之後,一切惡化起來,每次回到拉薩都被嚴密地監控等等。而這幾年,又因我記錄自焚藏人事件等,我在拉薩的日子更加艱難,不停地“被喝茶”,直接面對警察。他們有時紅臉,有時白臉,一次比一次令我難以忍受。這樣的回憶很屈辱,我不想再提。更悲哀的是,我卻又不能不懷着屈辱一次次地返回自己深深摯愛的故鄉。

一個人返回故鄉的權利,這應該是必須有的,最基本的,不是嗎?但很遺憾,作爲一個流亡者,卻無法獲得返鄉權。不過,我如今住在何處可能不再會令我太困擾,肉體的移動應該不再會讓我無所適從,因爲心有所屬,魂有所繫,所謂的“生活在別處”這個難題已得到解決。表面上,我似乎有着多重身份:比如血統是四分之三的藏人和四分之一的漢人;比如母語是藏語卻不會用藏文寫作而是用中文寫作,等等,但我也不再爲此困擾。一個人的外在身份說明不了什麼,一個人的發自內心的身份認同纔是至關重要。就我而言,我只有這四個並列而存的身份:藏人,佛教徒,寫作者,流亡者。

但與流亡境外的族人比較,我們流亡的意義各有不同。比如與在達蘭薩拉的詩人丹真宗智(Tenzin Tsundue)相比:他是外部的流亡,我是內部的流亡。他是在收留之國的流亡,擁有真實的人身自由,而我恰恰相反。並且我有的只是相當有限的人身自由。還有,很重要的是,他的流亡裏有尊者達賴喇嘛實實在在的音容笑貌,尊者有時候還會拿他頭上的紅布條開玩笑。而我的流亡,只能在虛擬的網絡世界見到自己的根本上師,尊者慈悲地笑道:“你一直哭,你有話要說嗎?”

不過我的內部流亡可以看見空空的頗章布達拉,深夜我望着寥廓的頗章從戲劇似的燈火轉入黑暗泣不成聲。我的內部流亡可以在尊者壽誕日,去往遊客紛至沓來的羅布林卡,向空空的黃金法座奉獻潔白的哈達。而這天,也有一些男女老少穿本族的盛裝,抱着鮮花來祝福。諸如此類,這些都是我的流亡經驗,也賜予我的寫作豐富而強大的營養。

前不久我在Facebook見到丹真宗智的近照,發覺依舊頭戴紅布條的他比以前滄桑了,也就悟覺隨着歲月的流逝我們都比以前滄桑了,正如同族的另一位流亡作家嘉央諾布(Jamyang Norbu)對我說:光陰不等人。是的,光陰不等流亡者。然而心卻一直如磐石,堅定不移。而肉身也不會偷懶歇息,須不知疲倦。

當年,我在離開了詩歌的“象牙塔”之後,堅持這樣的寫作理念:寫作即遊歷;寫作即祈禱;寫作即見證。但現在我認識到,寫作即遊歷的說法太輕鬆,太愉悅,太浪漫化。而現實中有太多的苦難、問題與恐懼,寫作根本不可能是遊歷的狀態,相反更類似一種流亡的狀態。爲此我已修正爲:寫作即流亡,寫作即祈禱,寫作即見證。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添加評論

您可以通過填寫以下表單發表評論,使用純文本格式。 評論將被審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