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 我們在談論什麼(十一)
7、“誤診,或政治暗殺?”
落藏永旦還發來一篇他在波恩大學做博士後時寫的論文。因爲是英文,且長達21頁,我直到在寫這篇文章時才用Google翻譯了,標題就讓我暗自叫絕:“誤診,或政治暗殺?——重考1780年因天花而死的班禪喇嘛洛桑貝丹益希” [1]。
我邊讀邊微笑低語:這簡直稱得上是英雄所見略同啊。讀完後很是感激,這是因爲我的基於直覺、知識和源於個人閱歷的分析,獲得了來自學術的支持而這很給力,不至於會被他人視爲小肚雞腸的陰謀論。也因此,我還是要繼續轉載他審慎的分析和精闢的評論,當然不會是上萬字的全文。雖然以下片段主要來自機器翻譯及本人修訂,但應該沒有篡改作者的原話 [2]:
“在十八世紀中葉,六世班禪喇嘛是最重要的喇嘛,……還有什麼比邀請班禪喇嘛來北京更能慶祝乾隆七十壽辰的呢?邀請不僅在政治上很重要,在宗教上和儀式上也很重要。班禪喇嘛接受了皇帝的邀請來北京。在1780年的這次訪問中,班禪喇嘛圓寂了。西藏和清政府官員將死因描述爲天花,……至少,清廷是這樣描述的,也是其他人相信的版本,大多數藏人也認爲是這樣。但在他死後不久,包括一些藏人在內的許多人對這個說法提出了質疑。
“有關班禪喇嘛的傳記,講述了一個漫長而複雜的死亡故事。從表面上看,雖也表明班禪喇嘛的死因爲天花,但是,仔細閱讀18世紀後期至19世紀的班禪喇嘛傳記及其他藏文相關文獻,可以清楚地看出班禪喇嘛的死並非醫學上的必然。相反,這是一連串錯誤的結果,從醫療誤診到可疑的政治決定。
“根據傳記,班禪喇嘛的一名侍從和清宮廷醫生認爲他得了天花,但包括章嘉若貝多傑和班禪喇嘛的私人醫生在內的一些人並不相信他染上天花。更重要的是,沒有人認爲他得了黑色天花(最嚴重和最致命的一種)。雖然這些藏人沒有指控任何人,包括清朝官員謀殺了班禪喇嘛,但他們確實暗示可以對此採取一些措施。如果採取了某些醫療措施,他的死亡是可以避免的。
“幾個世紀以來,與19世紀的許多歐洲人一樣,藏人也將中國視爲天花的搖籃。如果一個人還沒得過天花,那麼去中國旅行就被認爲是一個人用生命賭博。因此,如果我們閱讀一些西藏喇嘛的傳記,可以得知對天花的恐懼是避免前往中國的主要原因之一。……在聽說班禪喇嘛訪問中國後,松巴堪布耶西班卓(1704-1788)告訴他的朋友,‘如果他還沒有得過天花,中國有很多傳染病。其身如白蓮,無垢,不應該去污穢之沼。’
“當六世班禪決定前往中國旅行時,天花是他的首要考慮。在從扎什倫布到承德的長途跋涉中,關於天花的討論和爭論很多,主要是要不要接種,誰應該接種。從這些討論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同的觀點是如何表達的,以及可能的誤診如何導致班禪喇嘛的死亡。尤其是,這些討論也顯示了清朝官員和藏人對待天花與接種所持的不同認識。最後,班禪喇嘛不顧清朝官員的反對,決定對所有隨從接種。”
而班禪喇嘛再三拒絕藏醫給他接種,是他認爲自己得過天花。“他相信他得過天花,因此不需要接種。”同時他對勸阻接種的兩個清廷官員說:“從現在開始,我們要穿越有成千上萬人的城鎮,其中許多地方都有天花病毒。如果有人被感染,我們藏人幾乎沒有生存的機會,很多人都會受到影響。毫無疑問,這是我們非常關心的問題。”這說明他知道不種痘會有生命危險,爲此一定要在路上給隨從們種痘。請允許我用鮑勃迪倫的方式發問:一個人要得幾次天花,纔不需要接種疫苗?一個人要去往哪裏,纔會死於天花?答案在風中飄揚。
落藏永旦寫道:“班禪喇嘛在北京的病牀上服下太醫開的藥丸後去世。無論是尷尬還是羞恥,清朝官方几乎沒有記載班禪喇嘛的病情。然而,他的藏文記錄不僅每天更新他的病情,還記錄他得到了什麼樣的診斷和藥物,以及藏人和清朝官員如何舉行祈禱法會和佈施捐贈等。……從這份班禪喇嘛臨終日子的詳細記錄中,可以發現許多令人擔憂的跡象。……無論如何,六世班禪在北京的死亡似乎比官方歷史描述要複雜得多。它涉及許多基於政治和醫學原因的關鍵決定;醫療誤診似乎是他死亡的主要原因,同時一系列事件助長了清朝官員有某種目的的製造謠言。”
或許,就六世班禪喇嘛的死因,所謂的染上天花而死是最佳理由,完美說辭。就像今天頻仍發生的政治謀殺在公開表述時,會被說成自殺或出於抑鬱症的自殺。更何況,這些藏人們太經常地提到對天花的畏懼,一路上都惴惴不安,偏偏怕什麼來什麼,結果就發生了預期的自我實現。
有一個細節很詭異,來自隨六世班禪喇嘛去北京的一位印度托鉢僧的記錄:“乾隆皇帝命人把幾幅巨大的畫掛在行將就木的班禪喇嘛的房內,畫上畫的是天花病各個階段人的相貌。” [3]這麼做出於何意?是治療的意思?還是恐嚇病人的意思?還是說,這是爲了特意給聞訊而至的所有來者看的,包括圖伯特人和蒙古人等,迫不及待地、充滿暗示地,卻又是不可置疑地,向他們斷然宣佈可怖的病因是天花?細思極恐啊。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