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悼念因感染新冠病毒離世的噶雪·嘉央曲傑先生
2020.04.07
3月25日,我收到藏學家羅伯特·巴內特(Robert Barnett)先生的郵件,告知住在倫敦的噶雪·嘉央曲傑(Jamyang Choegyal Kasho)先生因感染Covid-19,於3月24日凌晨1:25分在當地醫院去世,享年81歲。他是在瘟疫高峯前入院,得到了妥善照料,而他自己也做好了準備,堅定的佛教信仰讓他走得安詳,無畏死亡。
幾個小時後,藏學家茨仁夏加(Tsering Shakya)先生也告訴了我這個消息,還發來了噶雪·嘉央曲傑先生爲他的父親、西藏近代史上的著名人物噶雪·曲吉尼瑪撰寫的傳記《In the Service of the 13th and the 14th Dalai Lamas: Choegyal Nyima Lhundrup Kashopa–Untold Stories of Tibet》的封面。封面上有幀衆多人物合影的舊照,是1950年代初西藏噶廈官員在拉薩的尼泊爾領事館內拍攝的。茨仁夏加先生爲這本英文著作寫了前言。
我與這本傳記是有緣分的。噶雪·嘉央曲傑先生在寫作時,通過他的侄子、居住德國的書法家杜瓊·平措茨仁(Puntsok Tsering Duechung),向我要過他的父親在文化大革命中遭“革命羣衆”和紅衛兵批鬥的照片。那兩張見證歷史的黑白照片,衆所周知,是我身爲中共軍官的父親拍攝的,與他在同一時期拍攝的更多披露雪域高原遭受文革劫難的照片,收錄在我對西藏文革的調查和寫作的《殺劫》一書中。《殺劫》於2006年在臺灣出版,已被譯成藏文、日文和英文,而英文版就在本月出版。
那兩張照片值得在此介紹。曾爲西藏噶廈政府重要官員的噶雪·曲吉尼瑪,在中共軍隊進入拉薩後,積極向外來政權靠攏,是當時被稱爲“愛國上層人士”的諸多貴族中的一員,但在文革時卻被當做“牛鬼蛇神”受盡屈辱和折磨。正如照片上所呈現的,被男女紅衛兵押着後背的他,頭戴紙糊的尖尖的高帽子,高帽上用藏文寫着:“牛鬼蛇神、最愛奪權的壞人噶雪·曲吉尼瑪,徹底消滅”,身穿舊時的錦緞官服,脖子上被掛了女人用的金銀首飾和一大摞西藏紙幣,右手拿着一個兩面鼓——這是一種繫有鼓槌可以兩面敲打的小鼓,藏語叫做“達瑪茹”,以諷刺他是一個善於投機的兩面派。噶雪·曲吉尼瑪被鬥過很多次,曾經在所屬的河壩林居委會連續被鬥十四天。白天去打場勞動,晚上被鬥到深夜,從始至終都得低頭彎腰,俯首帖耳,不能有任何不滿。幸而他是一位罕見的意志堅強的人物,儘管如此淪落,還是熬過了文革十年,重又成爲共產黨的統戰人士,當上了中國政協委員、西藏自治區政協副主席,1986年以83歲的年紀在拉薩去世。
噶雪·嘉央曲傑先生還請我對他父親寫了相關評述,譯成英文後印在了2016年出版的傳記上:“噶雪·曲吉尼瑪是一位重要的歷史人物,深入地參與了西藏曆史上許多重大事件,例如‘龍廈事件’、‘熱振事件’、‘驅漢事件’等。在研究和討論西藏近代史的時候,他的生活和工作不容忽視。”不過遺憾的是,我至今沒有機會得到這本書。
噶雪·曲吉尼瑪有四個兒子。長子噶雪·頓珠在文革中自殺,年僅44歲,在那之前他是西藏日報社的副總編輯,曾以“西藏愛國青年聯誼會”副主任委員的身份,隨中國共青團代表團赴布達佩斯參加1956年的“世界青年聯歡節”。更早以前他是西藏政府的四品官員,因就讀印度一所著名的貴族大學,擔任過達賴喇嘛的英文祕書。我見過他的照片,是一個儒雅俊秀、意氣風發的年輕貴族藏人,可惜他這位新政權的合作者,最終毀於對方之手。
噶雪·曲吉尼瑪的二子應該就是噶雪·嘉央曲傑。事實上,他於1991年突然離開拉薩流亡英國,在當時的拉薩是令人震驚的大新聞。因爲他是隸屬西藏自治區官方的西藏賓館的黨委書記兼總經理。他後來一直居住倫敦,再也沒有回過拉薩。
從羅伯特·巴內特先生寫的悼念文章上,我們可以大致瞭解噶雪·嘉央曲傑先生的流亡生涯:“自1991年離開拉薩到了倫敦以後,他毫無保留地用他的知識、經驗爲西藏信息網(Tibet Information Newwork / TIN) 工作了十五年。跟他共事過的同事、朋友都記得,並且會不斷懷念他一貫的、生動而精準的洞見,還有他永無止境的熱情和風趣,以及他對藏漢諺語的豐富學養。”
作爲西藏信息網的創辦人,羅伯特·巴內特先生認爲噶雪·嘉央曲傑先生是一位“廣受尊敬的翻譯、分析人士和寫作者”,他的著作“不但記錄了他的父親在1940年代擔任噶倫以降大起大落的政治生涯,也從一個重要的但之前未被充分研究的、非主流的視角,詳細地呈現了那個時期西藏政壇精英之間此起彼落的派系分合。……他在書中拒絕以二分法簡化歷史,並且於字裏行間無不流露出他對西藏宗教信仰的堅持,對本族文化的自豪感,以及似乎由於他在中國政權統治下的西藏擔任中級幹部三十載,卻不斷增進的對西藏民族的國族認同。”
據羅伯特·巴內特先生告知,因爲我提供照片、撰寫簡評,噶雪·嘉央曲傑先生對我心存感激,總是時有提及,雖然我們從未有過見面和聯繫。然而這其實微不足道,無須掛齒。事實上在寫作《殺劫》一書時,我得到了他的弟弟噶雪·倫珠朗傑先生非常多、也非常重要的幫助。倫珠朗傑啦應該是噶雪·曲吉尼瑪的四子,而他的第三個兒子,我大致記得是官方性質的西藏國際旅行社總經理,已於數年前病故。倫珠朗傑啦是《西藏文藝》主編,詩人,我因曾在《西藏文學》任職編輯,而這兩個編輯部都屬西藏自治區文聯,我們也是因此結識並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多年來,包括我因一部散文集“有嚴重的政治錯誤”而被逐出體制之後,我們一直保持着聯繫,每次見面,他都寄予我真摯的關懷,令我感動至深。但他於三年前在拉薩病故,我聞訊後寫了一首詩紀念他。其中寫到的這個細節,此刻浮現眼前,不禁令我淚目:
有次提及幼年時在北邊細沙灘見過的白鶴,
他展開雙臂,優雅地,比劃着振翅的動作:
“夏天飛來,冬天飛走,這些起舞,那些落下,
見到的人都心生愉悅……但以後再也見不到。”
讓我把這首詩的最後幾句,也獻給在異國離世的噶雪·嘉央曲傑先生吧:
夜空深邃多變,月光暗淡下來,猶如宿命一般,
他緩緩現身,以素來謙恭的手勢遙指身後,
如同邀我隨他重返往昔而不是受苦的輪迴,
“再見,格啦……”我喃喃低語。
(“格啦”是藏語對先生的敬稱。)
最後,要補充的是,噶雪·嘉央曲傑先生是目前我們所知的,被這場發端於中國武漢,並已蔓延全球的大瘟疫奪走生命的第二位境外藏人。第一位是住在印度流亡藏人社區的69歲男性。據西藏評論(Tibetan Review)網站3月30日的報道,被Covid-19感染的流亡藏人爲6人,分別住在瑞士、意大利和美國等地。而境內藏人被感染的人數,據中國官方的公佈,例如位於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道孚縣,就有多達73名的確診病例,應該都是當地藏人,目前據稱全都治癒出院。
2020/4/7,於北京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