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三十四)

2023.04.12
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三十四) 左圖:今年2月又去雍和宮,這是《御製喇嘛說》一碑四文的藏文面。右圖:雍和宮大殿內左邊的空法座,原立的“達賴喇嘛講經寶座”小牌子現已無。
唯色拍攝

作爲祭壇的雍和宮及黃寺(中)

20217月的一天,北京悶熱,我從5號線地鐵口出來,天正下着小雨。走進我熟悉的雍和宮,遊人與信衆都不多,但都口罩遮臉似已成習俗。戴着口罩上香,戴着口罩磕頭,戴着口罩祈禱……諸佛菩薩瞭然這一切。在細雨綿綿中,在沒有掛牌註明的,且將柵欄上了鎖的碑亭外,我竭力地辨認着出自於乾隆皇帝的《御製喇嘛說》石碑:漢文和藏文的兩面比較明顯,滿文和蒙文的兩面已經模糊,難道是當時刻字的力度不夠?還是說歲月對某些文字更苛刻?但即便清晰,看碑文也是辛苦的事,而且只能看很少的部分,並不可能從上看到下,還不如看Google上的介紹,不過我還是儘量地,從各個角度用手機拍了照。其實我多次來過雍和宮,而以前都爲朝佛,每次都忽略了事實上在歷史上有着重要性,甚至影響至今的這塊石碑,確切地說,是這塊刻着四種文字且表述也很巧妙地有所不同的石碑,皇帝心深如海啊。

拍完了“喇嘛說”之碑,就可以履行一個佛教徒的功課了。在端坐着金碧輝煌的宗喀巴大師塑像的大殿,塑像兩側各有一個不易人注意的空法座:皆爲木質所造,敷以明黃爲底並繪吉祥圖案,左邊法座前的小桌上擱置的小牌寫着“達賴喇嘛講經寶座”,右邊法座前的小桌上擱置的小牌寫着“班禪大師講經寶座”。於是我眼前閃現往昔的景象:十三世達賴喇嘛和十四世達賴喇嘛,以及班禪喇嘛傳承中的六世、九世、十世,都曾跏趺而坐於此……惆悵的感覺升起,使我仰頭欲嘆口氣,卻看見高高的穹頂佈滿美麗的佛畫,其中最大的一幅就像壁畫高懸於天界格外明亮,在周遭大面積的暗影中,佛陀的形象如天界光芒,呈現了一個具有永恆價值的理想世界,僅僅一瞥就能安撫在俗世中受苦不安的心。

左圖:雍和宮大殿內右邊的空法座,原立的“班禪大師講經寶座”小牌子現已無。右圖:雍和宮裏的佛殿穹頂。(唯色拍攝)
左圖:雍和宮大殿內右邊的空法座,原立的“班禪大師講經寶座”小牌子現已無。右圖:雍和宮裏的佛殿穹頂。(唯色拍攝)

位於最後面的萬佛閣正在維修,主供的正是我每次來雍和宮都會祈祝最多的旃檀強巴未來佛像,是七世達賴喇嘛所贈的印度白檀巨木所雕,有“七丈金容”的形容,據說非常靈驗。與萬佛閣相對的東西兩側各有一幢傳統中式建築,取名“班禪樓”和“戒臺樓”,都是所謂的文物陳列室,常年來總是有展覽。這回我在“班禪樓”看見了想看見的:一個是六世班禪塑像,銀鎏金,尺寸不大,乾隆時塑。細細地看,或可能真的酷似他生前容貌。細長的雙目下有斑駁的鏽跡,像淚水長流,令人哀傷。我意識到,無論他是不是死於天花即“拉仲”,總之從圖伯特故土走到帝國之都的他,無可倖免地死於某個疫病,恰與政治相關。不是死於天花就是死於政治,都是致人死命的疫情,我默默合十,向兩百四十一年前的這位獻祭者表達了懷念。

離這尊狀似飲泣的塑像不遠,在靠牆的玻璃展櫃裏有一個龐大的半個嘎烏盒,由於非常驚訝,我忘記細看說明了,可能是純金,鑲有多枚綠松石,雕刻的花紋繁複,最關鍵是,展出並非因爲製作精美,而是爲了將盒子裏繪的畫,投影在下面的鏡子裏,映出的竟是扮仁波切的乾隆像:穿黃紅相間的袈裟,戴黃色法帽,手持法輪坐在法臺上,周圍是藏傳本尊、漢地龍女等等簇擁着。乾隆這是什麼意思?他在想什麼呢?做一個龐大帝國的皇帝不滿足嗎?還想做統御三界的君王嗎?

雍和宮“班禪樓”裏展出的六世班禪喇嘛塑像。(唯色拍攝)
雍和宮“班禪樓”裏展出的六世班禪喇嘛塑像。(唯色拍攝)

雍和宮“班禪樓”裏展出的乾隆皇帝金嘎烏。(唯色拍攝)
雍和宮“班禪樓”裏展出的乾隆皇帝金嘎烏。(唯色拍攝)

貪心不足蛇吞象啊。結果又怎麼樣了呢?滿清帝國並未萬萬歲,乾隆皇帝的子孫後代今何在?一切都分崩離析了,一切都喪失殆盡了,包括江山、血統、語言及“滿洲舊制”,而他這個高仿版菩薩又爲他的滿清帝國守住了什麼?護佑了什麼?甚至於他的無比奢華與精美的陵墓,在他死後一百二十九年的炎炎夏日,被漢人軍閥盜掘,遭剖棺戮屍,遺骸亂扔,這可是中國古代酷刑之最,比梟首示衆更具難以比擬的侮辱性。

這裏插段話:滿清近三百年,實際上漢人的民族主義一直存在,只是先抑後揚。隨着滿清精英即八旗子弟的同化和墮落,皇帝們不得不依賴漢人將相,連入藏的辦事大臣安班(今稱駐藏大臣)也在後期有了漢人擔任。至滿清後期,漢人民族主義情緒在世界潮流的影響下更是水漲船高,漢人知識分子創造“中華民族”概念,漢人軍閥梟雄更是殺氣騰騰,事實上滿洲氣數已盡,世事盛極必衰即是如此。

究竟乾隆皇帝爲何要將自己的畫像做成“嘎烏”呢?難道是真的相信他自己具有菩薩一般的神力嗎?我被那枚“乾隆嘎烏”深深吸引,往前湊近想看得更仔細,鏡子裏卻好像是映出了自己的模糊影子,一種油然而生的荒誕感使我領悟到:雖然我或今天的我們,與兩百多年前的乾隆皇帝、六世班禪喇嘛有着世代之隔、生死之隔,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卻是息息相關的,根本上我們的命運是一樣的,比如我們都是傳染病毒的受害者,我們都是傳染病毒的攜帶者,我們都是傳染病毒的無症狀感染者。我指的是人類,衆生,於六道輪迴之中週而復始,不勝其苦。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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