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藏人那年看見的新疆(片斷-3)(唯色)


2018.06.08
新疆3.jpg 圖說:讀到有關新疆的種種消息,想起2003年秋天走過的那些地方:吐魯番、于田、和田、墨玉、葉城、莎車、英吉沙、喀什、巴楚、拜城、庫車、若羌……翻出那一路拍的照片,最難忘的是在喀什老城裏遇到的那些美麗孩子,如今他們已長成青年,是否平安?而我去過的老城又是否安在呢?圖爲我當時拍攝的孩子及老城裏的巷子。(唯色提供)

5、毛主席說:一唱雄雞天下白

連夜的小雨使胡楊林這耐旱的植物呈現一派生機,卻使狄尼雅爾和阿克的妻子都被寒意侵擾,一上車就不時昏睡,全然不顧窗外陰沉沉的天幕下反倒別有風味的沙漠風光。

應該說這少見的雨水對於廣袤的沙漠珍貴如油,雖然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周遭也即塔里木盆地其實蘊藏的就有豐富的石油,被認爲是中國最大的石油基地。在穿越沙漠的漫長公路的中途,矗立着一巨型而簡陋的大門,上書七個斗大的紅色漢字:“我爲祖國獻石油”,左右兩側分別寫着:“尋找大場面以艱苦奮鬥爲樂”,“建設大油田視無私奉獻爲榮”。

大場面?王力雄說十年前他曾驅車走這正在修建的沙漠公路,一路上極難尋見人家,可如今不但入口處,連中途和終點站都各成一片熱熱鬧鬧的小鎮,飯館、商店、修車鋪、加油站不一而足,但卻見不着幾個維吾爾人,幾乎全都是遠道而來努力掙錢的漢人。開通於1995年秋且長達522公里的沙漠公路,實際上就是爲了開採和運輸石油而鋪就的,當然它還是南疆地區最重要的旅遊線路之一,質量還算優良,不但一馬平川,而且兩邊修築的有用蘆葦杆編織的防沙網,儘管緊挨着遠看綿延起伏實則一刻不停地移動着的沙丘,但似乎毋庸多慮,即便狂風漫卷,那遮天蔽地的黃沙也難以吞噬這充分顯示了人定勝天的奇蹟工程,反正三年一換,雖然耗資數萬,可若捨不得花這點兒錢,又如何爲祖國獻石油呢?

此刻,在雨水的浸淫下,沙漠公路猶如一條閃閃發亮的銀河,可是載負着什麼呢?我看了看蒙在毛毯裏不時咳嗽的狄尼雅爾,不知道這名聲在外的沙漠公路跟這些原住民的生活會有怎樣的關係,就像不知道正在青藏高原上修建的青藏鐵路,跟我們藏人的生活會有怎樣的關係,似乎無關,又似乎密切相關,總之一言難盡。

沙漠公路的盡頭是民豐縣。這一聽就是漢名的縣城,據說源於1945年設立縣制之時,彼時的統治者已是漢人,顯然是一個有着自給自主的小農思想的官吏,看似以民爲重,實則索然無味,遠遠不如原來的名字“尼雅”富有詩意。在維吾爾語中,“尼雅”的意思是“遙遠”。

真正的“尼雅”的確很遙遠,但它並不因爲人爲的更名而不復存在,雖然它已是廢墟,卻更爲著名,以致世上有許多人偏偏衝着這廢墟不辭辛苦地一去再去。其中以1901年闖入的英國人斯坦因的收穫最大,所蒐羅的文物盡存大英博物館,他也因此一舉成名,雖然有人把他的名字等同於江洋大盜,但我不這樣看,既然你自己無力照看好自己的寶貝,與其被埋入萬丈黃沙之中湮沒無聞,不如讓有慧眼的人帶往一個廣闊的舞臺上令其廣爲人知。當然這樣的人應該是學者,而不是攜帶武器的軍人。

遺憾的是,遙遠的“尼雅”古城不在我們的旅行計劃之中,因爲阿克的想法是要以日行千里的速度抵達和田,也就是說,這一天我們至少得趕八百公里的路,爲此狄尼雅爾幾次感嘆,要按這樣的速度,沒幾天我們就可以趕到歐洲。快則快矣,屹立在民豐縣城中心的紀念碑卻令我們興致盎然。那是一座如今已屬罕見的文革建築:紅色的長方體,基座上浮現着數朵向日葵,頂部是數面紅旗簇擁着毛澤東的頭像,中間部分用漢文和一種陌生的文字刻着:“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主義,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另有一塊石頭上則明示此碑“始建於一九六八年。”

看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確確實實燃遍了大江南北,連如此遙遠的小城也難逃此劫。1968年,據我對同樣發生在西藏的那場暴力革命的瞭解,正是兩派武鬥的高峯期。那時候,藏漢人民實現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團結,由“親不親,階級分”進一步具體爲“親不親,派性分”,民族問題變得無足輕重。那麼,是不是新疆也同樣如此呢?出生於1973年的狄尼雅爾顯然不太清楚那一段歷史,他只是指着那陌生的文字說,那就是新維文。

何謂新維文?原來1960年以後,政府對歷史悠久的維吾爾文實行文字改革,認爲老維文缺乏科學性,遂以32個拉丁字母替代了過去的36個阿拉伯字母,創制了一套拉丁化的新維文,廢棄了已經使用幾個世紀而且帶有伊斯蘭教背景的老維文,但由於並不爲維吾爾人民接受,1982年起只得重又恢復老維文。後來從網上查到,當時發明的除了新維文,還有新哈薩克文,有專家不得不承認,這都是“五十年來我們國家在語言文字政策上犯過很多錯誤”的例證。

孤陋寡聞的我是頭一次聽說這新維文,不由得十分驚訝。一個民族原有的文字如同這個民族的生命,憑什麼可以如此輕率地越俎代庖,取而代之?這是多麼可怕的一個舉措!若要讓一個民族消失,這倒不失爲一個好辦法。不知道對藏文有沒有過這樣的打算。不過,雖然沒有發明新藏文,但是很多年來,藏地所有的中小學校都取消了藏文課程,以致包括我在內的很多六七十年代生人,至今在母語方面還是文盲。

然而,文革遺留在新疆的故跡並不僅僅止於民豐的這座紀念碑。數小時後,我們在於田縣又迎面遭遇了。這是一座人像雕塑,兩個宛如潔白的玉石一般的巨人站在用紅色的瓷磚壘砌的基座上,親切地握着手。不,說親切不太恰當,那個明顯是維吾爾人模樣的老漢伸出的是雙手,他近乎卑躬屈膝地緊緊攥住的是全中國不論漢族還是少數民族都再也熟悉不過的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右手。毛主席的右手巨大而溫暖,猶如毛主席穿着中山服的偉岸體態。

哎呀呀,這不是我從小就曉得的那個庫爾班大叔嗎?他可是當年全中國人民家喻戶曉的人物。從萬惡的舊社會得解放的庫爾班大叔日夜思念毛主席,多少年哭着喊着要騎着毛驢去見毛主席,還給毛主席寄過杏乾和桃幹。同志們給感動得不行,留下了他的毛驢,把他送上了遠去北京的火車。那是1958年6月的一天,是庫爾班大叔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不但握住了毛主席的大手,還給毛主席戴上了維吾爾人民的小花帽。而他和毛主席握手的照片比今天的好萊塢大片還傳播得更廣,深深地印在了我們的心中。

這回狄尼雅爾也不陌生了。畢竟多少年來,新疆最著名的愛國者就是庫爾班大叔,他不同於那些懷有二心的上層人士,他絕對是發自肺腑地熱愛毛主席。哈哈,庫爾班大叔就是新疆的翻身農奴。我們西藏當年也有這樣的庫爾班大叔,在“毛主席呀派人來,神兵下凡界羅風掃烏雲開,千年的大山被推倒,百萬農奴站起來”的紅歌聲中,這些“積極分子”爭先恐後地唱着“我們跨上金鞍寶馬喲,哈達身上帶,到北京獻給毛主席,哎……,感謝他給我們帶了幸福來。”

看來於田這個地方確實與毛有緣,不但出了一個庫爾班大叔,還有幸出現在毛的詩歌中。這不,在這塑像的基座上就用兩種文字刻着毛的一首名詩,維文是老維文,漢文是龍飛鳳舞的毛體書法:

長夜難明赤縣天,
百年魔怪舞蹁躚,
人民五億不團圓。
一唱雄雞天下白,
萬方樂奏有于闐,
詩人興會更無前。

請注意詩中出現的“于闐”,據查所指不是此于田,而是西漢時西域三十六國中的大國之一,當然也包括今于田,而毛的寓意,相信象徵的是整個新疆,甚至可以說象徵的是所有的少數民族地區。比如西藏。比如內蒙古。一唱雄雞天下白——夠厲害,一直白了五十多年。

寫於2003年10月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網編: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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