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楊海英書作序:是悼亡之書,是悲懺之書(四) ——洋刀下,藏人的鮮血“將白雪染成了黑色……” (唯色)
2017.07.28
7、
藏學家、美國印地安那大學教授Elliot Sperling先生的一篇文章《死亡統計》(The Body Count)[1] 發表於2012年9月,指出“在大約1950年到1975年期間,圖伯特是否存在羣體死亡事件是一個無需爭論的問題……由於無法自由獲得中國方面的紀錄,精確的死亡數字也因此不得而知。但是發生大屠殺的事實應該是毋庸置疑的。”
文章所附的三張照片是大屠殺的證據,記錄了在康囊謙(今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囊謙縣)發現的亂葬坑:白骨成堆,怵目驚心;由當地藏人拍攝於2012年5月,並被當地藏人揭露是1958年遭屠殺的藏人僧俗遺骸。而這樣的亂葬坑不止一處:“在玉樹州的另一個地方,巴塘附近的草原上,更多同樣的情形出現在一個房屋建設項目的開工現場:三處滿是人類遺骸的亂葬坑。據講,在這些亂葬坑裏有些遺物還沒有完全腐爛。坑中還有一些遇害者被扔進坑時所穿的衣服的殘片:有俗人的衣服也有僧人的袈裟。有些死者的長髮還歷歷在目。一些老者說,這些亂葬坑也是1958年留下的……”
另有1982年中國在人口普查後繪製的“性別比例圖”,結果呈現的是,如文章所寫:“在整個圖伯特高原普遍的存在男女比例失衡,而事實上,唯一能解釋這種不平衡的原因只能是暴力鬥爭。在整個中華人民共和國,圖伯特高原是範圍最大的一片突出地呈現爲紅色的區域,在這個地區女性人口數量一直高於男性。”但是,“發生在圖伯特的集體死亡事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極少被提及,至少在官方層面一直如此,而且即使提到也只是爲了否認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件。”
跋熱•達瓦才仁在《血祭雪域》一書的前言中也寫道:“即使是我的家鄉,根據《中國人口•青海分冊》記載,在戰爭結束後的1964年,六縣總人口比戰前的1956年減少23%,相當於損失所有的成年男性。”
我有一個深刻的印象是,在與康和安多地區的族人談及過往現今時,年長者總會提及“阿居阿皆”(藏語意爲1958年)或“阿皆”(藏語58年的簡稱)。1958年前後,中國軍隊在整個圖伯特尤其是康與安多製造的災難,深深刻在他們的記憶裏,連始於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也被說成“阿皆”。“阿皆”是所謂的“解放”之後一切災難的集合,堆砌在亂葬坑的白骨中或許也有這個名爲嘉央益西索南確珠的遺骸——如《死亡統計》的最後一段:“他是拉布寺的第三世阿丁祖古……據我們所知,他生前在安多地區致力於弘揚佛法;和他的前世一樣,他在拉布寺的一個屬寺駐錫傳法,信徒衆多。後來,在1958年,在他24歲的年紀上,一切戛然而止。他死了。”
這位年輕的轉世喇嘛是怎麼死的?是死於解放軍空軍的駕機轟炸,還是死於解放軍步兵的機槍掃射,還是,死於解放軍騎兵也即蒙古騎兵的揮刀砍殺?
8、
數月前,北京酷暑炎夏的一天,我收到居住大阪的燕子發來的一封郵件。燕子即劉燕子女士,作家,中、日雙語譯者,是楊海英先生《沒有墓碑的草原:蒙古人與文革大屠殺》的中譯本譯者,並將我和王力雄的書譯成日文。郵件裏附有多張照片,是一位日本學者2015年初在圖伯特康區即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北部旅行時,在一座位於偏僻村莊的薩迦派寺院,見牆壁上懸掛着各種刀具和獵槍——此乃千百年來圖伯特各地民衆將刀槍交給寺院表示不再殺生的傳統——其中有一把形狀優美的日本軍刀,已顯髒污的絲帶纏繞的刀柄透出十顆五角星,真皮包裹的刀鞘露出一截刀刃似還殘留血跡,而問詢僧人,皆不明來歷。難道這是1958-1962年蒙古騎兵殺戮反抗藏人的武器嗎?
關於俗稱洋刀的日本軍刀,楊海英先生在書中有這樣的描述:
“洋刀在製作上有甲乙兩類。甲種是騎兵使用的,長90釐米,乙種適用於騎兵以外的兵種,長75釐米。在1930(昭和5)年,做了進一步改良,將刀身縮短,刀柄變長,調整了重心的位置,並增加了刀身的寬度和彎度,提高了砍切的性能。外觀上也取消了以前歐洲式的裝飾,全部改成了傳統的日本刀樣式。
“洋刀很完美。特別是一號刀的刀刃很鋒利,無論用過多少次都不會捲刃。手如果不小心碰到,會在不知不覺中被刮破流血。在戰場上只要能巧妙地配合使用自己的力量、戰馬的勢頭以及洋刀的利刃,就能輕易取敵人首級。不能胡亂舞刀,要用巧勁。這需要與生俱來的才能。
“‘日本洋刀不是任憑蠻力砍殺的武器,要巧妙地配合使用力氣,在刺中對方後輕輕劃過。’這是蒙古騎兵從日本士兵學到的知識。日後,他們挎着洋刀挺進青藏高原,在馬上比日本武士更運用自如地揮動洋刀。”
實際上,楊海英先生的這部書——《洋刀揮舞在圖伯特:蒙古騎兵現代史》[2]不只是一部悲懺之書,它更是一部悼亡之書——悼亡爲追求民族自決而玉石俱焚的蒙古騎兵。並且不止於此,更深入地,“以‘日本洋刀’和‘騎兵’爲歷史線索,圍繞蒙古和西藏的悲劇,進行多層面的敘述”,因此,“這本書不僅是蒙古人和西藏人的歷史,也是日本人的歷史”,“是蒙古人和日本人在20世紀所經歷的近代化的歷史”。
只是與世無爭地生存於高海拔的藏人很無辜,如同無依無靠的犛牛一般被強大的國家機器宰殺或凌遲。洋刀固然製作精良,又具備某種美學價值,然而再好、再美也是殺人奪命的武器,甚至一把流落在圖伯特民間的洋刀,幾十年的歲月流逝都抹不掉令人心寒的血跡。我不禁想起書中的一段描述,多麼殘酷又悲傷:
“蒙古騎兵疾馳雪地,包圍了昂索寺。從四川來的中國人步兵部隊也到達了。中國人步兵團一手握着手榴彈,一手握着手槍衝進了寺裏,卻被僧侶們擊退。深夜,寺廟因炮擊遭到破壞。騎兵們鞭策戰馬衝向從寺院跑出來的僧侶們。洋刀在星夜中閃着光芒,藏人僧侶們的鮮血將白雪染成了黑色……”
2016年1月1日,於北京
註釋:
[1]中文譯文見唯色博客:http://woeser.middle-way.net/2012/09/blog-post_28.html
[2]《洋刀揮舞在圖伯特:蒙古騎兵現代史》爲原書名,2017年4月臺灣大塊文化出版時,定名爲《蒙古騎兵在西藏揮舞日本刀:蒙藏民族的時代悲劇》。
(文章僅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立場和觀點)
網編: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