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地圖與香巴拉:香巴拉在哪裏?(二)

2021.10.01
評論 | 唯色:地圖與香巴拉:香巴拉在哪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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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香巴拉究竟在哪裏?——除了在那些極度理想化的繪畫中和特殊的經典中。

圖伯特的上師們肯定地認爲,它存在,的確存在,但是無法用任何感官可以感受到。這顯然超越了物理學與數學對於外在現象的探索。雖然在梵文和藏文的經典中有不少有關前往香巴拉的指南書或文章,講到行者除了必須翻越無數的崇山峻嶺,渡過無數的大江長河,走過無數的不毛之地,還必須依靠諸位護法和空行的協助,以懾伏沿途的妖魔鬼怪;而其本人更是必須進行各種精神修煉,唯具有相當的證悟和菩薩道的心地,方能進入香巴拉聖境。有些人認爲,這其實指的是內心,也就是說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香巴拉。正如每個人乃至每一個衆生都具有佛性,只是在無數的輪迴流轉當中,被外界和自己蒙上了習性和業力的厚重塵灰,以至隱而不見罷了。這當然是一種難得的,也是基本的覺悟,但似乎不僅僅如此。

在圖伯特流傳着這樣一個故事,在十九世紀的藏東一帶有三個偉大的仁波切:蔣貢康楚、蔣揚欽哲和秋吉林巴,一次他們三人賽馬,蔣貢康楚落在最後,竟像小孩子一樣哭起來,因爲三人中他最年長。旁人就說,這樣一個平日裏十分威儀的大喇嘛怎麼輸了賽馬也一樣地哭啊?但誰也不知究竟,三人的比賽實際上是看誰最先到達蓮花生大師的淨土——“桑多帕日”,即銅色山。後來,果然按賽馬的結果,三人依次圓寂,蔣貢康楚恰是於最後一個往生的。顯然,對於這些成就者來說,他們早已瞭然生自何處,死往何處,甚至在生死之間,經過嚴格的修行屢次看見過凡人無法看見的淨土。淨土於他們,實在是太不陌生了,無論是上述三種淨土中的任何一種。換句話說,只有由實際的修行而圓滿的證悟,才能最終體驗到淨土的存在。

不過,大多數人只能籍由傳說來相信淨土的存在。與其說他們相信淨土的存在,毋寧說他們寧願相信淨土的存在。事實上,香巴拉乃所有淨土在人間的象徵,是那三種淨土中的每一種,它因而被賦予了許多美好而神奇的傳說。這些傳說瀰漫着人間的煙火,浸透着人類的願望,強烈地吸引着渴望解脫生死之苦的人們。人們在無數美好的傳說中心馳神往,有些人於是踏上了尋找之路。

這是一條漫長的、螺旋式的尋找之路,它終將由有形轉化爲無形,再轉化爲更隱祕的無形;由心外轉向心內,最終轉向更深入的心內,——那是否屬於另一個時空?

* * *

應該是有各種地圖存在的,因爲有各種地理存在。自然的地理自不必說,還有歷史的、文化的、政治的地理存在,而且還有宗教的地理存在。我喜歡宗教的地理,在宗教的地理上,山山水水全部有了新的說法,當然是神聖的說法,妙不可言。

比如對於矗立在阿里南部的岡仁波齊,美國作家、探險家克里·莫蘭(Kerry Moran)這樣說:“無神論者對於喀拉斯(Kailas)的認識,不過是將它看成一座再也無法樸實的二萬二千零二十八英尺高的礫岩層山體,但是作爲信仰對象的喀拉斯來說,它在信徒們心目中是山之極致。朝聖之路千里迢迢,那執着既在精神世界中,同時又在現實世界中通往聖地。”

她還說:“想要理解喀拉斯全部的意蘊以及它非凡的氣氛,就必須不僅既要考察它的地理因素、文化因素和歷史因素,而且更重要的是要通過朝聖者的視角去觀察。爲了做到這一點,我們必須放棄我們自己個人的狹而窄的視界……。”

因此,當她歷經磨難,站在高高的岡仁波齊腳下,抬首仰望,心中不禁升發起這樣的宗教感情:“喀拉斯,天地宇宙所鑄就的曼陀羅,雄偉而且壯觀。只有你親眼看見它的時候,才能發現那自然的絕對真實的存在。它是自然的曼陀羅,如佛陀所說:它非我們凡人的眼睛所能見;它是精神之極地。”

幸運的是,我也終究見到了這樣的喀拉斯,不,這樣的岡仁波齊。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一個像是從天而降的機會讓我終於圓了去阿里的夢。阿里果然讓我一言難盡。在十分明顯的時空交錯中,以岡仁波齊爲象徵的阿里成爲肉眼看不見的天梯上的重要的一階。雖說這機會是從天而降的,但阿里或者說岡仁波齊是永不下凡的,又如烏托邦。

我想,我至少要再去一次才能說出我看見的阿里。而在當時,乃至此時此刻,我只是感覺到:“在阿里,一切都是可能的,——突然地或漸漸地消失,復活,甚至幻變。”這是我徘徊在古格廢墟的時候,從堆積着千年塵土的地上,撿到一塊碎成幾段的擦擦[1],那上面還殘留着半截形狀優美的手指,不知曾經屬於度母還是屬於羅剎女,就將油然而生的這句話寫在浮塵上。一陣風吹來,字跡基本上消失不見。我把殘缺的擦擦放下,合十,離去。

1998年9月,寫於阿里和拉薩,原文名《地圖之美》。
2021年8月,修改於北京。




註釋:
[1]擦擦:古象雄方言,是藏語對象雄的音譯,意思是“複製”,指一種模製的佛像、佛經或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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