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主義改造之文革中的拉薩改名記(二)(唯色)
2018.09.25
1、帕廓變成“立新大街”
“帕廓”(又寫成“八廓”)是一個具有宗教意味的名字。按照譯爲藏、漢、英三種文字的《拉薩八廓街區古建築物簡介》的介紹,“拉薩市有三層轉經道:圍繞大昭寺內各殿堂的廊道爲內轉經道;圍繞大昭寺的路線爲中轉經道;東至清真寺,南爲林廓路,西到藥王山,北以小昭寺範圍內的拉薩市中心區的路線爲廓(即外轉經道,全長約10公里)。由此中轉經道即叫‘八廓’。” [4]
也就是說,帕廓是因大昭寺而形成,其最早的雛形是在壁畫上可見的那些在七世紀時候的大昭寺周圍猶如堡壘似的石屋和篷帳。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這裏是拉薩唯一的一個社區。如書中所記載的,“八廓街鋪石而成的路面有一公里,其兩側林立的商店、民居、廟堂和馬廄等整齊的建築羣圍繞着大昭寺,其風格特色格外引人注目,成爲來自四面八方的香客、商賈、集市和舉行慶典活動的中心場所。” [5]在這條街上,既繚繞着世俗生活的日常氣息,又洋溢着脫離世俗的宗教追求,炊煙與香火、錙銖與供養、家常與佛事十分和諧地聯繫在一起。而在外來的新政權尚未接替之前的西藏,這條街上還設立的有一些舊政權的機構,如“郎孜廈”(“原爲堆龍郎孜德巴在拉薩的住地而稱爲‘郎孜廈’。建立甘丹頗章政權後改爲拉薩市法院,第二層爲辦公地,第一層作監獄,現列爲文物保護單位。”[6]在習慣上,“郎孜廈”被視作是市政府的監獄)、醫院、郵局、軍營、警察局和市政府等,因此帕廓不僅僅是提供轉經禮佛的環行之街,而且是整個西藏社會全貌的一個縮影。
不過,帕廓街這個地名在漢語裏經常被稱爲“八角街”(漢語拼音發音爲“Ba Jiao Jie”),而這個容易產生歧義的錯誤發音,傳說源於1950年大軍進入西藏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當中的四川士兵,或許更早,可以追溯至清朝駐藏大臣時代,但肯定與四川人有關,因爲在四川話裏,“角”被唸作“Guo”,於是帕廓街變成“八角街”也就不足爲怪,但它的含意絕非指這條街有八個角,它原本的藏語發音也不是“Ba Jiao Jie”。然而1966年8月28日這一天,帕廓街,不,被四川人最早叫成“八角街”的這條老街,以一個充滿革命意味的新名字取代了宗教含義的舊名字,不管是“帕廓街”還是“八角街”,這條街從此改名爲“立新大街”了,藏語發音爲“薩珠朗欽”。
就像“革命”、“階級敵人”、“鬥私批修”、“無產階級專政”、“資產階級路線”等等意識形態化的概念,在藏文中並不能找到相應的定義,在當時要把這“立新”二字翻譯成藏文並不容易。我們無法想象當時的革命者們是如何絞盡腦汁,纔在語言的汪洋大海之中尋找到了勉強可以解釋“立新”的兩個詞彙,繼而拼湊起來,在飽含“舊文化”的藏文中生造出、硬插入又一個嶄新的詞彙。我們也無法知道當時的廣大人民羣衆是如何艱難地念誦並牢記諸如此類的一個個生澀的詞彙,以至於有時會鬧出把“方向性”發音成藏語中的“豬肉”、把“路線性”發音成藏語中的“羊肉”這樣的笑話。那時候,從未有過的新詞一個個不斷地湧現出來,天性愛作樂的藏族人爲了加強記憶力而編造的笑話也一個個不斷地湧現出來。新生事物層出不窮。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不只是西藏人要面臨“立新”的問題,猶太作家埃利•威塞爾在《論文化與藝術中的革命》一文中寫到:“在20年代與30年代有過許多關於革命的談論——幾乎像今天一樣多,多得甚至讓一哈西德教派的拉比,儘管他生活在國際時事的邊緣,也決定去打聽一下。但當時他在他虔誠的信徒中詢問:‘一場革命,那是什麼呢?’時,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給它下個定義,因爲這一概念並未在《塔木德經》文學中出現過。從沒有這麼好奇過,這位拉比要求見一下某位猶太人,一個職業的教授,享有開明的盛譽。‘好像你對我們哈西德教徒不理解的事情有興趣:告訴我,一場革命是什麼?’‘你真想知道嗎?’教授懷疑。‘好吧,是這麼回事。當無產階級開始與腐朽的統治階級展開了一場鬥爭,一個辯證形勢就發展起來,它使羣衆政黨化並引發了一種社會經濟的變化……’‘我真不幸,’拉比打斷道。‘以前我有一個詞不認識。現在,因爲你,我有五個詞不認識了。’”[7]
肯定有很多藏人並不認識“立新大街”這個新名字,即使它已經翻譯成了藏文。肯定有很多藏人並不習慣“薩珠朗欽”這個新名字,即使這已是藏語發音。就像當年有許許多多的孩子們,他們不再叫多吉、巴桑、尼瑪、曲珍,而改叫衛東、勝利、紅旗、永紅之類。就像有一家如今已開了多個分店的甜茶館,更有名氣的不是它的甜茶和藏面,而是它的名字“革命”。其實它本來的名字叫做“清真飯館”,因爲老闆是信奉伊斯蘭教的已經幾代居住拉薩並與藏人通婚的“藏回”。而“革命”是老闆早已病故的弟弟的名字。老闆說,她的弟弟原名叫伊蘇巴,文革時改名爲“革命”,那時他才七八歲。“革命”於1980年代開張,生意非常好。
還有一些街道也改了名字,如:朵森格(石獅子)改爲新華路、宇妥(如同綠松石的房頂)改爲人民路、堅斯廈(又寫江思夏,“堅斯”意爲達賴喇嘛陛下的目光,“廈”意爲布達拉宮東面)改爲北京路。各居委會也改了名字,如:八角街居委會改爲“立新”居委會、丹傑林居委會改爲“光明”居委會、河壩林居委會改爲“東方紅”居委會,等等。顯而易見,拉薩已經陷入一大堆與自己的歷史、傳統和文化完全無關的新名詞之中。
光陰流轉,風水流轉,當“神界輪迴”再度逆轉的時候,“立新大街”這個名字被取締了。據曾經當過八角街居委會主任的一位婦人回憶:“1959年以後,我們這個居委會叫八角街居委會,文革時候改爲立新居委會,後來又叫八角街居委會了。記得是1981年前後,三中全會已經開過了,城關區羣培區長說還是用老名字吧,新名字不適合了。就這樣,名字換來換去,又變回去了。”於是,曾經貼滿大字報和漫畫、曾經遊鬥“牛鬼蛇神”的“立新大街”,如今又是藏人口中的“帕廓”了,又是漢人口中的“八角街”了,又是一條轉經的宗教街和做買賣的商業街了,如今更是中國遊客熙熙攘攘的景區或迪士尼樂園之街,也是武警、特警、公安、便衣、線人以及監控攝像頭最多的街。
註釋:
[4] 《拉薩八廓街區古建築物簡介》,由“西藏文化發展公益基金會”編寫,頁10。
[5] 《拉薩八廓街區古建築物簡介》,由“西藏文化發展公益基金會”編寫,頁10。
[6] 《拉薩八廓街區古建築物簡介》,由“西藏文化發展公益基金會”編寫,頁20。
[7] 《一個猶太人在今天》,(美)埃利•威塞爾著,作家出版社,1998年,頁279-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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