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殺劫》2023年最新修訂版與前兩版有何不同?(五)
比較《殺劫》2023年最新修訂版與之前兩版(2006年初版、2016年紀念版),就我父親在西藏文革期間拍攝的照片所做的說明,我打算選擇其中補充與更改較多的圖文,編輯成多篇帖子發表於自由亞洲特約評論專欄,爲的是讓更多的讀者瞭解並不久遠卻彷彿淡忘的歷史。請勿認爲我一直在喋喋不休發生在西藏的文化大革命,一直在類似碎碎念地提及“殺劫”(藏語“革命”的諧音)和“人類殺劫”(藏語“文化大革命”的諧音)造成的毀滅,這實際上是因爲基本上,幾乎,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在用中文講述西藏曆史上從未有過的“人類殺劫”的慘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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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棵生長得極爲茂盛的大樹是西藏曆史上很有名的一棵樹——“唐蕃古柳”(簡 稱“唐柳”),又叫“公主柳”。據說是一千三百多年前,隨一位因“和親”而遠嫁的異國女子從中國唐都長安來到吐蕃首都拉薩,並由她親手所栽。那個異國 女子就是今天被渲染成政治神話的唐宗室之女文成公主。西藏人則稱這棵樹爲“覺吾扎”,意思是“佛的頭髮”,這是因爲文成公主帶來了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柳枝猶如佛發。但今天僅剩下一截已無生命的乾枯樹樁,而在原址前生長着另一棵稀疏的柳樹,是文革以後不知從何處移植而來,乃“唐柳”的替代品,實際上是一個謊言。
這棵樹正是在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這天遭殃的。茂密的樹枝被折斷,堆放在 “松卻繞瓦”上,用來焚燒經幡、經書和轉經筒。時隔不久,分化爲兩派的“革 命羣衆”開始武鬥,雙方的武器除了使用牛羊毛編織的一種甩石器——“烏多” 拋擲石頭,還有農藥“六六粉”。“六六粉”紛紛揚揚地撒在“革命羣衆”的頭上,也撒在活過了千年之久的“唐蕃古柳”的枝幹上。於是一棵著名的古樹死了,從此隱逸在書中和傳說裏了。
但另一樣見證還在,它就是“唐蕃會盟碑”,西元八二三年,藏王赤熱巴堅與唐 王朝爲劃定界線,互不侵擾,信守和好,而立下盟誓之碑,其中最著名的一句是: “蕃於蕃國受安,漢亦漢國受樂”。在照片上,正是右邊立於石砌圍牆內被伸展 的樹枝幾乎遮住的那塊古碑,靠近舉起的橫幅藏文標語。如今,儘管銘刻其上的 藏漢兩種文字因日久風化,極難辨認,它依然提醒着當年關於比鄰兩國如何和睦 並存的警示。
而在牆外的一塊高大石碑,名爲“勸人種痘碑”,立於清朝乾隆年間,鑑於當時 天花瘟疫肆虐,奪走生命甚多,駐藏大臣和琳撰立此碑,以示對西藏有了宗主權 的滿清王朝在形式上的關懷。在“種痘碑”後面還有一塊石碑,僅現小半截,可 能是宗喀巴大師在一四○九年整修大昭寺時立的無字碑。(注:二○二○年新冠 疫情爆發不久,在大昭寺前赫然出現兩座中式碑亭,罩住了三塊石碑,既破壞了 大昭寺的傳統風貌,也違背了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爲“世界文化遺產”所須遵 守的保護規定。)
古柳另一邊的藏式樓房名爲“班覺繞丹”,曾經是班禪堪布會議廳(爲班禪喇嘛管理日喀則地區政教事務的機構,藏語是“朗瑪崗”)的官員於一九五○年代在拉薩居住的房子,後來被拆。
仔細看這幅照片,古柳下站滿來自居委會的“翻身農奴”和好奇的小孩子。紅旗、 鑼鼓、毛澤東畫像和譯成藏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橫幅標語一應俱全。 學生紅衛兵則站成間隔有序的一排隊列。三個不知是老師還是居委會的積極分子 手拿紙張,似是正在宣讀決心書。古柳下方站在一扇門前的幾個成年人,貌似漢 人幹部,包括一個短髮側臉的女人,都帶着一副監督的神情。許多人手裏舉着小 三角旗,通常寫着既有藏文也有漢文的毛澤東語錄之類。滿地堆放的破銅爛鐵、 斷胳膊斷腿的草人,以及一頁頁撕破的經書、一張張踩髒的經幡並不是垃圾,正 是從古柳對面的大昭寺擡出的,被當作“四舊”砸爛的佛像、法器、供具以及其他佛教象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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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個年輕的男女學生正奮力地將一個很大的車軲轆似的東西推向大火之中,那是裝有許多經文的嘛尼輪,位於大昭寺的二樓上,據說過去唯有倉宮寺等三個尼姑寺院的尼姑,可以每年輪流到大昭寺去轉動此輪,此刻也被燒爲灰燼。藏房的大門上放着一塊牌子,用藏漢兩種文字寫着“八角街先進氆氌互助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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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輕人依然是拉薩中學的紅衛兵,正走在當時拉薩最主要的街道——人民路 (過去這一帶叫作“宇妥”,得名於路口的一座漢式廊橋,“宇”爲綠松石,“妥” 爲頂,指的是橋頂翠綠色的琉璃瓦)。在他們戴紅衛兵袖章的左邊,是一九六五年蓋的“新華書店”,與中國各地的官方書店相同,得名於毛澤東併爲他的手跡。 在他們扛紅纓槍的右邊,是一九六五年從會場改建爲商店的“拉薩百貨公司”(不 久改爲“拉薩百貨商店”)。從他們行走的方向來看,他們的身後是大昭寺,實際上,與三十七頁三幅照片的情景相同,這些紅衛兵在這天完成了“破四舊”的 任務,正在老師的帶領下返回學校。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