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殺劫》2023年最新修訂版與前兩版有何不同?(六)
比較《殺劫》2023年最新修訂版與之前兩版(2006年初版、2016年紀念版),就我父親在西藏文革期間拍攝的照片所做的說明,我打算選擇其中補充與更改較多的圖文,編輯成多篇帖子發表於自由亞洲特約評論專欄,爲的是讓更多的讀者瞭解並不久遠卻彷彿淡忘的歷史。請勿認爲我一直在喋喋不休發生在西藏的文化大革命,一直在類似碎碎念地提及“殺劫”(藏語“革命”的諧音)和“人類殺劫”(藏語“文化大革命”的諧音)造成的毀滅,這實際上是因爲基本上,幾乎,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在用中文講述西藏曆史上從未有過的“人類殺劫”的慘烈故事。
11、88頁、89頁兩張照片
人山人海。大昭寺的講經場“松卻繞瓦”成爲批鬥“牛鬼蛇神”的大會場。這樣的情景當時常有。仔細檢視左圖,可以發現多個細節:在高臺正中,掛着毛澤東的畫像及一條橫幅;毛像兩邊用漢文和藏文豎寫、橫寫“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歲”、“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橫幅上用漢文和藏文寫“鬥爭大會”;橫幅旁邊及下方置有多幅毛畫像; 高臺上正在批鬥的“牛鬼蛇神”是四位舊日的貴族官員,每人被兩位紅衛兵按壓;被鬥者前面至少有兩人在拍攝,一人在錄像,一人在攝影。
更重要的是,在照片左上角,與講經場相連接的寺院建築的二樓拐角,至少站着三個頭戴帽子(不知是不是解放軍軍帽)、身穿制服(是解放軍軍裝?)的男人,正看着批鬥現場。其中一人背手站立,有着中共官員當權者的姿態。所以,與其說他們是在注視批鬥現場,不如說他們是在指揮、控制、監視批鬥現場。
12、97頁
遊鬥隊伍正經過帕廓東街。那一片極有氣派的藏式建築,昔日是大貴族索康·旺欽格勒的宅院(“索康”的意思是位於拐角的房子,因其坐落於帕廓街東南交接處而得名,建於十七世紀,1993年被拆除,改建爲“賽康商場”),緊挨一旁的是護法班丹拉姆的“擦擦康”(模製的小泥像龕,與索康宅院的東壁相連接),此時已被泥巴糊滿,跟前的香爐已被砸毀。用文革話語來說,索康這個在舊西藏政府擔任高官的貴族,也是一個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如果不是在1959年逃亡印度,他必定會被“革命羣衆”揪出來遊街示衆,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仔細再看這幅照片,在兩個女子抬着的毛澤東畫像的左側,走着一個穿深色中山裝、頭髮黑亮的男子,一看就是漢人幹部。而且在人羣中有這麼幾個人:一個是掛着相機滿臉堆笑的男人,一個是湊上前在給“牛鬼蛇神”拍照的背影,還有一個人手拿相機正扭頭觀望。他們是誰?記者嗎?經辨認,據說那個滿臉堆笑的男人是《西藏日報》的一位記者,那個扭頭觀望的男人是新華社駐西藏分社的一位記者。
當時西藏有這麼幾個新聞機構:新華社駐西藏分社、《西藏日報》、西藏軍區主辦的《高原戰士報》、西藏人民廣播電臺和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駐西藏記者站,是西藏文革期間相當活躍的媒體。但在當時的報紙上,我們卻看不到一幅批鬥“牛鬼蛇神”的照片。
13、110頁的上圖和下圖
現場批鬥會已從院內轉移到了大院門口,院門上還掛着一個小喇叭。人物雜亂,一片狼藉。
下圖,在多吉帕姆身後出現的那個頭戴鴨舌帽、一隻手高高舉起相機的人,經仔細辨認,才認出他是今天被中國官方媒體稱爲“新中國攝影史上的重要人物,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西藏攝影的代表人物”藍志貴,1950年隨中共軍隊進入西藏的隨軍攝影記者。實際上我父親與他非常熟悉,他們都在西藏軍區工作,共同拍攝過1956年的珞巴人羣像、1962年的中印戰爭。而在文革中他也同樣拍攝過許多照片,正如這張批鬥女活佛的照片所顯示的,他也在現場,手裏高舉的是120 祿萊福萊克斯相機。然而,直到他於2016年去世,他的有關西藏文革的攝影,只是在近年的中國網站上見到過三張,屬於羣衆場面,並無具體場景,部分圖說沿用了我在《殺劫》第一版的相關圖說。
那個用奇怪的姿勢盯着多吉帕姆的男人叫多吉次仁,也是居委會的積極分子,已故。不知是在這次還是哪一次的批鬥會上,一個名叫次仁旺姆的女積極分子突然伸出手指,其兇狠的姿勢 就像是要挖掉多吉帕姆的眼睛,使多吉帕姆驚嚇不已,回到家後放聲大哭。
在這些照片中,多吉帕姆從來沒有抬起過頭,直起過腰,凌亂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我們無從體會她當時千頭萬緒的複雜心情。還有別的任何一種方式更能夠羞辱那些過去備受信衆尊奉的佛教上師嗎? 顯然沒有。革命就是如此實現了它的許多目的中的一個:用一部分人羞辱另一部分人,使另一部分人的尊嚴喪失殆盡,實際上也使得每一個人都沒有尊嚴。
今天,桑頂·多吉帕姆·德欽曲珍仍健在,擁有自治區人大副主任、自治區佛協副會長(注:現爲全國政協常委、全國婦聯副主席)等等一堆官銜,經常出現在電視新聞裏的各種會議上。我曾在一個政府官員女兒的婚禮上見過她,是一個走路一瘸一拐、 低眉順眼且穿一身拉薩婦女日常裝束的老太太。我很想訪問她,給她看這些照片,卻被告知最好不要這麼做。據說她經常閉門唸經,每年至少回桑頂寺一次。那是一個從前盛大而今狹小的寺院,從她的房間憑窗望去,可以看見宛如碧玉一般美麗的羊卓雍湖,在陽光下閃動着粼粼的光芒。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