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主義改造之文革中的拉薩改名記(四)(唯色)
2018.10.17
3、夾波日變成“勝利峯”
接下來說說夾波日。這是一座山的名字,藏語的意思是“山角之山”。它位於布達拉宮所坐落的瑪波日神山的斜對面,與瑪波日以及旁邊的另一座小山帕瑪日,構成位於拉薩這片河谷中心頗爲醒目的三座山。很早以前,此山與瑪波日相連,地勢狀如一條龍,風水十分獨特,故有傳說將布達拉宮建在龍背上,再蓋一小寺建在龍尾上,前後相連,遙相呼應,具有鎮伏的效果。據說當年清軍大將嶽鍾琪進藏,見這一帶風水強盛,唯恐將來招致禍亂,下令用大炮把兩山連接的地方炸斷,企圖打破這裏的氣勢。後來藏人爲了恢復這一帶的風水,在山脈被炸斷的地方修建三座白塔,塔底是進出拉薩的門戶,又用鐵索和銅鈴把前後兩處相連,稱爲“奼谷戈林”,大意爲搖鈴接脈,反而成了拉薩的一個特殊景緻。又有傳說瑪波日是神山,夾波日是鬼山,所以在兩山之間有粗大的鐵鏈串連着,意思是神用鐵鏈牽制住鬼,表示以正壓邪,爲此夾波日又叫“鐵山”。
1960年代,三座白塔被拆,幾十米寬的柏油路拉開了兩山的距離。民間認爲斷了神脈,曾想法用經幡將兩山連接起來,於是在藏曆新年來臨之際,虔誠的信徒都要來此將新幡掛上。如今在原址上重新蓋了三座白塔,塔與塔之間可容車輛過往。
今天,夾波日更爲人知的名字叫做“藥王山”,這自然不是藏名,但與藏醫學有關。十七世紀末,西藏曆史上的一位卓越人物第司·桑結嘉措根據五世達賴喇嘛的旨意,在此山上建立了著名的醫藥利衆寺“門巴扎倉”,因爲供奉有藍寶石裝飾的藥師佛像,故被漢人稱作“藥王山”。
但在二十世紀中期,夾波日山上的藏醫院卻徹底消失了。1959年3月在拉薩發生藏人反抗中共的“拉薩抗暴”,夾波日因地勢高拔,由西藏政府的軍隊駐守,於是解放軍157團“炮轟藥王山”,並且“攻佔藥王山,控制了拉薩制高點,切斷了拉薩市內同羅布林卡叛亂武裝的聯繫”,而藥王山上的藏醫院則在炮火中夷爲廢墟。兩年後,在“這裏騰空架起了無線電天線,修築了炮兵陣地。這裏已經成了重要的軍事設施,成了彈藥庫,下面有地道通至一英里之外的宇妥橋。”[11]
夾波日的命運不僅僅止於此。當“破四舊”的潮流席捲而來,雖說彼時已無“舊”可破,紅衛兵們仍然要把“勝利峯”的牌子插在夾波日的山頂上,以示一座舊社會的山獲得了新的生命。以後,爲了“備戰,備荒”,又在藥王山下大挖防空洞。1985年,曾經紅旗飄飄的山頂又立起了一座79米之高的電視塔,並且有軍營駐紮于山下,日夜嚴加防守,甚至不允許信徒依照宗教傳統在山上懸掛經幡。用一位拉薩老人的話來說,“這下夾波日就完了”。
1966年8月29日的《西藏日報》用頗爲煽情的文字描述了紅衛兵給夾波日改名的經過。夾波日被認爲“在過去封建農奴制度統治的時候,是爲以達賴爲首的農奴主服務的醫療機關,是殘酷壓迫勞動人民的封建堡壘之一”,故而“紅衛兵在革命羣衆的支持下,抬着寫有‘勝利峯’的金光閃閃的大牌子,在鑼鼓齊鳴聲中登上了山,山上山下不住高呼:‘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萬歲!’‘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砸碎舊世界!’‘我們是新世界的主人!’等口號。勝利峯啊!從今天起,你在毛澤東思想光輝的照耀下,才變得更加巍峨壯麗!”
如今,夾波日的四處崖壁又刻滿了形態各異的佛像和長短不一的經文,據說造像數量多達五千餘尊,且不斷添增,堪稱西藏摩崖石刻之冠。九十年代初期,在磕着等身長頭從康區到拉薩的雲遊喇嘛道登達瓦(已去世)的主持下,在不計其數的信徒的捐助下,這裏出現了一座用石板壘砌的嘛尼石塔,石板上刻的是大藏經《甘珠爾》。附近的一些洞窟中則香火繚繞,酥油燈長明,祈禱聲訇響。夾波日,不,藥王山既是轉經聖地,也成了遊覽勝地,朝聖者不絕,觀光客也不絕。
4、門孜康變成“勞動人民醫院”
藏醫學這門古老的治療科學是西藏文化很重要的一個部分,其歷史源遠流長。但醫療機構一般設在寺院裏,單獨運作且由政府主持的很少。如久負盛名的藥王山上的醫藥利衆寺,又稱“門巴扎倉”。1916年,十三世達賴喇嘛指令創辦一所藏醫歷算學院,一面行醫診病,另一方面培養歷算人才,這就是“門孜康”,在藏語中,門是醫藥,孜爲歷算,康則指房屋,“門孜康”即醫學歷算院。
當年的“門孜康”所在位置與今日已縮水許多的門診相同,位於大昭寺的西面,在當年與建於附近的西藏最早的郵政局爲鄰。畢業於“門巴扎倉”的當代藏醫大師欽饒羅布,作爲十三世達賴喇嘛的私人醫生被委認爲“門孜康”的首任掌門人。西藏政府從衛藏、康區和阿里等地的寺院選派學業優秀的喇嘛作學生,學制九年,前五年學醫,後四年學天文歷算。所學基礎課以藏醫學的經典之作《四部醫典》爲主,還要參加藥物加工炮製或碾藥的勞動,最後必須經過三次醫學大考試和兩次天文星算考試才能畢業,其最高學位是在每年的祈願大法會上,通過考試獲得的“邁然巴格西”。“門孜康”還擔負全藏婦女兒童的保健任務,並且編寫印發每年的藏曆曆書。
1959年之後,新政府將“門孜康”與藥王山的醫學院(其實已在解放軍的炮火下不復存在)合併爲拉薩藏醫院,欽饒羅布被任命爲首任院長。這位藏醫學大師幸而在文革來臨的前四年離開了人世,否則,他將目睹精心研製的藥丸被革命羣衆倒入拉薩河裏,隨滔滔河水流失;目睹代代相傳的各種木刻、手印的藏醫藥典籍在大火中化爲灰燼,而他自己也將與許多享有盛譽或行走民間的醫師被當作“牛鬼蛇神”而遭受無端的凌辱,這對他可謂生不如死。然而他的學生、同樣是藏醫學大師並接任藏醫院院長的強巴赤列卻未能倖免,從其祖父傳下來的三代藏醫世家積累的八百餘冊珍貴典籍被燒成了灰,他個人被罷官、遊街、批鬥,受盡凌辱……
藏醫學被視爲毫無價值的垃圾,屬於再典型不過的“四舊”。藏醫院被認爲盛產封建迷信的地方,甚至包括它的名字。1966年8月29日的《西藏日報》上說,“這個醫院在二十五日收到了自治區師範學校的革命倡議書後,革命職工紛紛響應革命號召,立即行動起來,改變了一些原有的帶有封建迷信色彩的藥名,廢除了過去看病選擇日期的迷信做法,並討論決定將‘拉薩藏醫院’改爲‘勞動人民醫院’。二十八日,全院革命職工在紅衛兵的熱情幫助下,把帶着紅綵綢的‘勞動人民醫院’的牌子,隆重地掛在大門前,決心把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高舉更高舉,把我們‘勞動人民醫院’辦成一所爲廣大勞動人民服務、學習毛澤東思想的陣地”。
1980年9月1日,“勞動人民醫院”更名爲西藏自治區藏醫院,但在藏人的習慣裏,它還是叫作“門孜康”。並被遷址,至娘熱路一帶。
註釋:
[11] 《雪域境外流亡記》,(美)約翰·F·艾夫唐著,尹建新譯,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1987年10月第一版,頁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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