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殺劫》2023年最新修訂版與前兩版有何不同?(七)
比較《殺劫》2023年最新修訂版與之前兩版(2006年初版、2016年紀念版),就我父親在西藏文革期間拍攝的照片所做的說明,我打算選擇其中補充與更改較多的圖文,編輯成多篇帖子發表於自由亞洲特約評論專欄,爲的是讓更多的讀者瞭解並不久遠卻彷彿淡忘的歷史。請勿認爲我一直在喋喋不休發生在西藏的文化大革命,一直在類似碎碎念地提及“殺劫”(藏語“革命”的諧音)和“人類殺劫”(藏語“文化大革命”的諧音)造成的毀滅,這實際上是因爲基本上,幾乎,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在用中文講述西藏曆史上從未有過的“人類殺劫”的慘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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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身裹袈裟、垂首接受批鬥的僧人是江措林·土登格桑仁波切,原是昌都地區邊壩縣江措林寺仁波切,也曾是十四世達賴喇嘛的侍讀經師。一九五九年達賴喇嘛出走印度之後,並未隨行的江措林仁波切即在隨後開展的揭批“達賴叛國集團”的運動中表現積極。一九六四年在十世班禪喇嘛遭到圍攻批判的大會上,據說其中尤以這位江措林、扎什倫布寺的生欽·洛桑堅贊和班禪堪布會議廳的官員拉敏·索朗倫珠等人最爲踊躍,也因此討得新主人的歡心。一位曾在中共政權裏擔任過要職的藏人,看到這幅照片時不住喟嘆,透露說江措林在侍奉達賴喇嘛時,就從西藏軍區聯絡部領取特殊薪水,充當線人。
一九六五年,江措林·土登格桑當上了西藏自治區政協副主席、自治區佛協副會長、全國佛協常務理事等,但沒想到僅僅一年就有了這樣的下場,看來他並沒能夠“將功贖罪”,並沒有獲得黨的信任。據說他的罪名是“裏通外國”、“支援邊壩叛匪物資”、“破壞文化大革命”等,他被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屢遭批鬥。文革結束後,“上層愛國人士”重又討得寵幸,但他已在一九七四年去世,雖有幸被平反,卻未來得及享受世俗的安逸生活,不過他的活佛名號的繼承者,如今又成了向黨表忠心的獻媚者,無疑是神奇的輪迴。
從照片上看,批鬥會場是“松卻繞瓦”,看來這是一次比較大的批鬥會。淪爲鬥爭對象的江措林·土登格桑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兩眼卻發直。站在他旁邊一塊兒挨鬥的是另一位上層人士邦達多吉。而他們身後,既有很像是居民的藏人女紅衛兵,也有揹着手很像是主持者的漢人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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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八月,被揪鬥的桑頗·才旺仁增六十二歲。從照片上可見,他已經過早地用上了拄棍。他背上還壓了兩根木棍,據說是一種刑具,用來夾手和腳的。跟他一起挨鬥的是他的夫人,看上去也頭髮花白。
桑頗夫人是西藏大商、康區人邦達揚培的女兒,是桑頗的第二個夫人。顯然這些居民紅衛兵最爲“厚待”桑頗夫人,不但要在她身上掛滿金銀珠寶,還要讓她雙手捧着堆滿了法器的托盤,還要在她的背上壓上一口箱子。這是一種衡量糧食的傳統容器,叫作“博”,一般藏人家裏都有。這箱子一定很沉重,不然桑頗夫人不會被壓得幾乎快要伏地。她呆呆地看着地面的眼神,稱得上絕望。而那個鬥爭桑頗夫人的年輕人,據說名叫強巴曲吉,是拉薩房建隊的木工。右圖左邊站立的紅衛兵,名次旦,是八角街派出所警察,已死。
從上圖看不出桑頗夫婦是在什麼地點挨鬥,但在右圖,批鬥的地點據說是“下覺”馬車隊。“下覺”即是東城區,文革時叫作“東方紅辦事處”。“下覺”馬車隊在清真寺附近,與河壩林居委會馬路相隔,當時屬於該辦事處合作社的所在地,也經常用來充當批鬥會場。又有人說是在“繞交林卡”即牛角林園,過去回族屠夫將宰殺後的犛牛角棄置此處,被砌成圍牆,內有菜地等。不管怎麼說,桑頗夫婦是被押往各處接受“革命羣衆”的批鬥。
在桑頗的六個子女中,長子桑頗·登增頓珠是一個重要的歷史人物,他是一位“代本”(藏軍高級軍官,相當於團長,四品官),曾是一九五一年去北京簽定《十七條協議》的西藏代表團中五名成員之一。正因爲他是軍人,所以他不可能不參與一九五九年三月的“拉薩事件”,也就不可能倖免不被鎮壓的命運。他在監獄中度過了近二十年,獲釋後去了印度。桑頗的第三個兒子於一九七○年以“叛國分子”的名義被公開審判槍斃,原因是與幾個年輕人準備逃亡印度,結果在路上被抓獲,當時他不足二十歲,還是個瘸子。又據說這幾個年輕人成立了一個反對中共的反抗組織,但遭到了告密。桑頗其餘子女至今仍在拉薩,有的是政協高官,也有因吸毒成癮敗了家的。桑頗·才旺仁增這位合作者可謂家破人亡。他還是貴族霍康·索朗邊巴的表哥、崔科·頓珠次仁的叔叔。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