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 我們在談論什麼(二)

2021.11.11
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 我們在談論什麼(二) 清宮廷畫師於1780年繪製六世班禪喇嘛像,今北京故宮藏
(圖片來自網絡)

2、六世班禪喇嘛與天花(上)

起初讓我動念寫這篇文章,是霍普金斯提到了18世紀末一位因去北京“死於天花”的“西藏領袖”。似乎沒有太多人注意到,那個事件其實意義重大。事實上,可能沒有哪個圖伯特人的死給圖伯特帶來了那麼多的問題和……麻煩,我說的正是六世班禪喇嘛,生於1738年,亡於1780年,只活了42歲。很長時間以來,我對他的死因抱有深深的懷疑。

霍普金斯寫道,鑑於“天花可能在公元前250年左右由匈奴人傳入或再次傳入中國之前,就已存在於中國”,“在16世紀,蒙古人就知道當他們與漢人打交道時,漢人就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天花傳染源。……當滿族人建立清朝後,他們專門規定,沒有患過天花的滿族人和蒙古人都可免去上朝的義務,以免接觸漢人染上惡疾。……清政府下令,未患過天花的人不能來京城。”滿清王朝總共12位皇帝,三個因染天花而死:第二位皇帝皇太極、第三位皇帝順治以及倒數第三個皇帝同治。康熙皇帝因幼時得過天花留下滿臉麻點;乾隆皇帝至少有一個最心愛的兒子幼年死於天花。至於王公貴族死於天花的更是不計其數。乾隆皇帝多次提心吊膽地告諭外蕃諸位:“若有不確知患過痘疾者,著不必來” ,“如本身未能確知出痘之王公臺吉等,俱不必來京。” [1]

翻拍《天國之花:瘟疫文化史》插圖。(唯色提供)
翻拍《天國之花:瘟疫文化史》插圖。(唯色提供)

清初還將國民分爲“熟身”與“生身”:已出痘之人稱爲“熟身”,未出痘之人稱爲“生身”。一旦發生疫情預報,“生身”皆不準留在城中(頓時想起所謂的“熟番”與“生番”之說,在中文語境中依漢化程度對異邦人、原住民的區分。所謂的“熟”,本義與食物與肉丸有關,“謂烹煮”;與“生”放在一起,“生”即指未加工未煮熟……這可真有意思,那麼“熟人”和“生人”呢?也與“喫”有關麼?漢語言博大精深,很多字都有各種變異)。據說出於對天花的恐懼,絕望的滿人甚至想過出關重返東北老家。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啊,若都想要就得付出生命的代價。

不只是越過長城入關進京的滿人怕天花,被稱爲“外蕃”的蒙古人、圖伯特人也一樣怕天花,“他們把漢地比作是一棟着火的屋子,而他們不願在那兒待久,以免染上天花。”然而正如中國作家王力雄的評論:“滿人要玩弄連環套的統治術──藉助蒙古人在軍事上控制漢人,再借助西藏佛教在精神上控制蒙古人,他們就必須不畏西藏的山高路遠去經營西藏和控制藏人。”[2]或也不盡然僅出於政治的目的,一定也兼有精神上的信仰。比如,滿清始祖皇太極在瀋陽時就致函五世達賴喇嘛,邀請宣揚佛法。五世派遣使臣,而“皇太極以空前的熱忱隆重的接待,不但親自率諸王貝勒大臣,出懷遠門外迎之,還率衆拜天,行三跪九叩禮,並站着接受來使呈遞達賴喇嘛的書信”[3],作爲三寶弟子的虔信溢於言表,滿清與圖伯特的供施關係即已建立。當五世達賴喇嘛終於赴行,已是順治皇帝住進紫禁城,不過見了順治後並未在京城久留。五世早已提前打過招呼,“擔心會染上天花和熱病”,“因天花和氣候炎熱,不能在漢地久留。”[4]

接着是康熙皇帝連續九年內,多達八次邀請五世班禪喇嘛來北京,隨函還送去相當豐厚的金銀綢緞大禮包!但每次都被五世班禪喇嘛拒絕:“但痘瘡未出,又恐發症,尚需閉修”;“但我土伯特國俗,大忌痘疹,是以甚畏之”,等等[5]。這個理由無疑很強大,甚至康熙都“十分生氣”了,五世班禪喇嘛仍以“忌痘”爲由不去。

當代西藏繪畫大師安多強巴繪畫五世達賴喇嘛像。(翻拍《安多強巴:達賴與西藏的畫師》一書)。(唯色提供)
當代西藏繪畫大師安多強巴繪畫五世達賴喇嘛像。(翻拍《安多強巴:達賴與西藏的畫師》一書)。(唯色提供)


對了,康熙皇帝還因吳三桂叛變,致函五世達賴喇嘛,“望達賴喇嘛派藏蒙大軍援助爲謝。”但得到的回覆很明確:“藏蒙軍隊由於不適應漢地的炎熱氣候,抗不過天花疾病,難有助益。”[6]其實瞭解那當時歷史就會知道,那時候最能跟康熙皇帝打,甚至讓康熙不得不親征三次,視爲最大的心頭之患的蒙古人噶爾丹汗王,正是藏傳佛教格魯派很重要的溫薩仁波切的轉世,9歲時就去拉薩,追隨五世達賴喇嘛長達十幾年,後還俗做執掌準噶爾汗國政教大權的汗王,敢於與滿清作戰,奮力“抵擋清朝西進”,並與“西藏格魯派領導階層”保持着密切的聯繫[7]。而兩位五世多次的婉拒,實則是明察康熙用心而絕不願意斷交噶爾丹,當然“未出痘疹”也是事實。

接着是雍正皇帝邀請十二世噶瑪巴仁波切來京,其目的是否出於抬噶舉派而壓格魯派?或可能有此算計,畢竟噶舉派與格魯派曾有兩三百年的爭鬥。但年輕的十二世噶瑪巴在途經蘭州時就因染上天花圓寂了,同行的第八世夏瑪巴也因天花而死。事實上,皇帝們還邀請過圖伯特的攝政、高階喇嘛、高階官員等,大多數都婉拒了。

註釋:
[1]清宮防治天花對後世的影響https://mp.weixin.qq.com/s/t1UwNAxN6ooiQmBasRKWHQ
[2]《天葬:西藏的命運》,王力雄著,臺灣大塊文化2018年再版。
[3]《清世宗與佛教》,聖空法師著,《附錄一、清初三朝與西藏佛教的關係》http://www.chibs.edu.tw/ch_html/grad-th/65/65-5.htm
[4]《五世達賴喇嘛傳》(上),五世達賴喇嘛著,陳慶英等譯,中國藏學出版社,2006年,184頁,235頁。
[5]略論五世班禪在康雍治藏中的歷史作用http://www.tibet.cn/cn/cloud/xszqkk/zgzx/2005/1/201712/t20171221_5279437.html
[6]《藏區政治史》:夏格巴·旺曲德典著,中國藏學出版社內部資料,1992年。
[7]烏雲畢力格教授演講“活佛、英雄與敗寇:滿蒙檔案與歷史建構中的噶爾丹”紀要:http://mingching.sinica.edu.tw/cn/Academic_Detail/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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