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殺劫》2023年最新修訂版與前兩版有何不同?(八)
比較《殺劫》2023年最新修訂版與之前兩版(2006年初版、2016年紀念版),就我父親在西藏文革期間拍攝的照片所做的說明,我打算選擇其中補充與更改較多的圖文,編輯成多篇帖子發表於自由亞洲特約評論專欄,爲的是讓更多的讀者瞭解並不久遠卻彷彿淡忘的歷史。請勿認爲我一直在喋喋不休發生在西藏的文化大革命,一直在類似碎碎念地提及“殺劫”(藏語“革命”的諧音)和“人類殺劫”(藏語“文化大革命”的諧音)造成的毀滅,這實際上是因爲基本上,幾乎,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在用中文講述西藏曆史上從未有過的“人類殺劫”的慘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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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年代,邦達家族將位於帕廓南街的有着三百多年曆史的老宅院(原爲貴族擦絨家族府邸,因搬遷新房售予邦達倉並不久),賣給進入西藏的中共軍隊,而遷至拉薩河畔的波林卡一帶新築的宅邸,因此在文革中,邦達多吉是河壩林居委會轄區內的“牛鬼蛇神”,必須接受河壩林居委會的批鬥。在這幅照片上,身穿另一套“薩迦巴姆”法衣的人還是邦達多吉。看來“薩迦巴姆”有黑白(有的說不是白色,而是粉色)兩套衣裳。據說這衣服很小,緊緊地裹在已經發胖的邦達多吉的身上,顯得很滑稽。邦達多吉顯得蒼老許多,神情十分沮喪。
照片上的環境與崔科·頓珠次仁單獨挨鬥的環境相同,是在十四世達賴喇嘛家族的府邸堯西達孜(又稱堅斯廈)前面,今北京中路。正揪着邦達多吉脖子的女子,有人說她叫次卓瑪,在前面鬥多吉帕姆的照片中出現過。
那個頭戴草帽的男人,是當時河壩林居委會的主任,名叫赫比,人們習慣叫他“哥哥赫比”,現已故。他是一位穆斯林,確切地說是“加卡其”,意思是漢回民。在拉薩的穆斯林,按照其不同來源和不同的居住地分爲兩部分,一部分來自鄰國,主要是尼泊爾王國和印度(主要是喀什米爾地區),被稱爲“喀什米爾卡其”,一般居住在帕廓街一帶;另一部分來自漢地如青海、陝西、雲南等地,被稱爲“加卡其”,一般居住在河壩林一帶。拉薩穆斯林在文革中的情況與藏人相比較爲平靜,因顧忌設在拉薩的尼泊爾領事館,凡與國外有關係的穆斯林,所屬清真寺的宗教活動並未受影響。
河壩林一帶的穆斯林不僅捲入到文革當中,所屬的清真大寺據說在大昭寺被砸那天,紅衛兵和“革命羣衆”也衝進去欲砸之,但環顧四周,發現空空蕩蕩的清真寺沒什麼可砸的,只好在牆上寫了些革命口號就走了。不過,清真大寺後來還是被砸過,據說是以居委會的積極分子爲主,有藏人,也有回族,但砸得不厲害,因爲裏面沒什麼東西可砸。清真大寺的禮拜殿被用作開會、唱歌、跳舞的場所,後成爲河壩林居委會的所在地。阿訇被說成是“小達賴”,遭到批鬥和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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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看現場批鬥會的“羣衆”們, 多爲河壩林居委會的居民,其中也有手持紅纓槍的學生。圖中那個雙手握着草帽的年輕女子是一個居民紅衛兵,她的姐夫是從色拉寺還俗經商的康區德格人,爲防止中共軟禁甚至傷害達賴喇嘛,於一九五九年三月初與成千上萬的藏人去羅布林卡保衛達賴喇嘛,而被中共以“叛亂”名義進行鎮壓。赤手空拳的他中槍被俘,並被關進囚車驅逐出拉薩,遣送康區勞改,不得不與他在拉薩的已經懷孕的妻子分離,兩人相愛很深,但從此天各一方,再無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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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幅照片展現的正是河壩林居委會遊鬥“牛鬼蛇神”的場景。上圖:遊鬥隊伍正經過宇妥路。被遊斗的人除了走在前面的崔科·頓珠次仁,還有邦達多吉和邦達晉美兩父子,各扮一黑一白的“薩迦巴姆”緊隨其後,被戴上紙糊的高帽,穿上原本給護法神穿的法衣,拉着堆滿剝削階級“贓物”的木板車,垂頭喪氣地被遊街。邦達晉美是阿沛·阿旺晉美的女婿,據說阿沛·阿旺晉美的女兒原本也在圍觀的羣衆中,突然看見自己的丈夫穿着“薩迦巴姆”的一套淺色衣服被遊街,嚇得不輕。旁邊的人悄悄說,你趕快走,別待在這裏,不然等會兒也會把你揪出來,於是她趕緊跑回家。
中圖:遊鬥隊伍正經過十四世達賴喇嘛家族的府邸堯西達孜(堅斯廈),當時爲大片樹林圍繞,現已改爲北京中路。在樹林旁邊的平房是一九五〇年代蓋的郵電局(現已拆,改建爲郵電賓館)。右上角一幢方形房子,兩三層高,一面牆上有四扇小小的沒有藏式裝飾的窗戶,被認出是西藏軍區的碉堡,建成於一九五〇年代,位於今天的賽康商場對面。當時解放軍在拉薩城裏建有多個碉堡,藏人並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一九五九年三月“拉薩抗暴”期間,解放軍把玻璃窗推開,露出了機關槍,這石頭房子就成了軍用碉堡,打死了很多藏人。走在崔科左邊那個身背草帽的積極分子,是鬥過噶雪巴的格桑班覺。
右圖:是在大昭寺講經場“松卻繞瓦”。圍者如雲,一副爭相目睹、拍手稱快的情景。大都是藏人,也有回族,如前兩張照片上,走在前面的積極分子玉魯斯,在批鬥多吉帕姆的照片上出現過。左邊三層高的藏式建築即葛如廈大院,原屬於噶廈政府所有,租借給商人和居民。大學者更敦羣培一九五一年辭世前曾在三樓的某房間居住,現設成紀念館,把他的一生改塑爲追求進步的“愛國志士”,即愛“新中國”。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