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 我們在談論什麼(三)

2021.11.24
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 我們在談論什麼(三) 乾隆皇帝老年肖像。
(Public Domain)


2、六世班禪喇嘛與天花(下)

接着是滿清壽命最長,也最能打江山、坐江山的乾隆皇帝,就跟他的祖父康熙一樣,也多次致函六世班禪喇嘛,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請他來北京,肯定也送去了金銀綢緞大禮包(比如有次隨函贈予的禮物包括:“藍寶石釋迦佛雕像、五種綵帶、佛冠、六種飾器具、黑色水獺皮大衣、珊瑚、玉鬘、水晶器皿、大緞數匹”[1]),甚至還在避暑地熱河提前蓋好了高仿的扎什倫布寺,要班禪喇嘛來給自己祝七十大壽(之前他的六十大壽時,在熱河蓋了高仿的布達拉宮);並在一而再、再而三的邀請信中,近乎傷感地寫道:“我已七十歲了……,生平能享受的最大恩榮是與你相見。”[2];“朕在加緊學練藏語,屆時朕將派遣王公大臣往迎。既至與朕會晤,暢談政教大事。朕因一睹班禪額爾德尼之慈容而獲萬千之福也。”[3]

唉,盛情難卻,盛情難卻,實在是盛情太難卻了!同樣因爲天花理由婉拒過多次的班禪喇嘛問詢周圍人的意見,一些收到北京禮物的僧俗官員既是安慰又是催促地回覆:“雖然一方面漢地氣候炎熱,易染天花,於身體不利,但朝拜漢地各個聖地,在他鄉弘揚佛教,特別是與皇帝建立宗教聯繫,是對佛教的妙善莊嚴,所以這次以去爲好。”[4]六世班禪只得冒險上路,一路緩緩而行,還在塔爾寺住了四個月。這是爲適應水土,以防感染天花嗎?與那時候所有的圖伯特人一樣,他亦忌痘,在家鄉日喀則就因避痘,在僧衆的強烈建議下時常易寺暫居。這在圖伯特歷史學家夏格巴·旺秋德丹[5]的著作中可以讀到。六世的傳記亦記錄了他的言論:“衆僧避瘟,寺院空寂,此乃不祥之舉,故堅持講習佛經,定期供養,乃爲重要。……爲消除冒瀆晦氣,上師僧徒向諸護法行酬補儀式,祈求保佑。”[6]

在去往北京的一路上,這些藏人都爲天花糾結,因爲已有人因不適漢地氣候而出痘疹。六世班禪在誦經禳災的同時,與隨行的高僧、藏醫多次討論要不要接種疫苗。走到聖山阿尼瑪卿,他讓一百多隨從用藏醫學的方法接種了,但他卻沒有。走到蒙古的阿拉善丹結林寺,六世班禪繼續與隨行的高僧、藏醫討論要不要接種疫苗。他又讓三百餘隨從都接種了,包括年長他十幾歲的管家兄長在內,但他還是沒有,對衆人的懇求也一再拒絕。夏格巴在書中感嘆,所有人皆成功接種,“但誰也不便爲班禪喇嘛本人種痘而失之疏忽,這是一件愚蠢的事。”可這也太奇怪了,何以單單就班禪喇嘛他沒有種痘呢?這絕對不能用“失之疏忽”來解釋。

今天塑造的乾隆皇帝與六世班禪喇嘛會面場景。(Public Domain)
今天塑造的乾隆皇帝與六世班禪喇嘛會面場景。(Public Domain)


落藏永旦博士提供了這兩個說法[7]:1、班禪喇嘛說自己得過天花,所以無須種痘。這倒是沒錯,但爲什麼他會在北京死於天花?天花這種疫病是不可能得了又得的。2、一路護送(監視)他的兩位滿清大臣不讓他及隨從種痘,理由是種痘適宜兒童,成人種痘危險。然而乾隆不是一再諭曰,沒有出過痘、種過痘就不能進京嗎?何況已經有眼前的事實證明,班禪喇嘛的數百隨從都是成年人,全都接種成功,康復如常,那又何必以這個理由不讓他種痘?

六世傳記中有關路上的種痘記錄不多,但這句值得注意,即他對管家兄長說:“你等種痘,即將到大皇帝殿前,如何是好?”[8]這是什麼意思呢?覺得種了痘皇帝會不高興嗎?難道這也是他拒絕種痘的原因?然而他對兩位滿清大臣反對他的隨從種痘,又據理力爭:“……(如果)不給種痘,將此擱置起來。那麼,若這些人身帶病根,返回大藏區定會傳染,使我藏區羣衆得此天花病而不得安寧。到那時,我等悔之不及矣!”可是,他不怕自己“身帶病根”嗎?唉,這一切實在是很費解啊,而這佈滿疑雲的整個過程簡直就是歷史上的謎團。

總之,如六世傳記所寫,“徐徐前往大清國”,他用了一年零一個月才抵達長城以北的熱河,漫長的沿途爲成千上萬的僧俗信衆包括藏蒙滿漢等族人摩頂加持、開示佛法,並不時收到乾隆皇帝派特使贈送的各種珍貴禮物,包括御像,以示“等同朕迎接”;包括他隨身攜帶的火鐮,以示“喇嘛每日拂拭,如同見朕”,簡直情真意切得無以復加;甚至還“特派人送來美味可口、長約一尋之大魚”,不過班禪喇嘛喫魚嗎?要知道“藏區羣衆”的習俗是不喫魚的。

當“供施雙方首次會晤”的時日終於來臨,七十歲的乾隆皇帝不但早早乘轎駕臨熱河,等候已久,還在互獻哈達的時候深情道出專門學的藏語,那肯定不只“扎西德勒”[9]一句,六世一定感動不已。皇帝的生日大典是盛大的戲劇表演,類似於今日的“國慶大典”,須得四方來賀,八方來朝,才能彰顯皇權威力和盛世風采。於是一個個“外蕃”受邀而至,包括蒙古、回部、臺灣、朝鮮、越南、琉球等地的使團。據朝鮮使團隨行作家觀察乾隆帝與班禪喇嘛見面:“(皇帝)疾趨至,兩手執班禪手,兩相搐搦,相視笑語。……盤股坐。一榻兩褥,膝相聯也。數數傾身相語,語時必兩相帶笑含歡。數數進茶,……日既暮,皇帝起,班禪亦起,與皇帝偶立,兩相握手,久之。”[10]

日日祝禱萬壽無疆,盛大的宗教儀軌、人間戲劇此起彼伏。不久,班禪喇嘛前往北京,居住五世達賴喇嘛見順治皇帝時下榻的黃寺;在雍和宮、黃寺多次舉辦盛大法會,與皇帝互贈貴重禮物;去皇親國戚及貴族宅邸開光祝福,遊北京名勝古蹟如圓明園等;赴“盛大宴會,觀看演出,利用一切間歇時間拜會賓客”[11]。就他個人而言,固然是出於“爲以皇帝爲首的上、中、下級官員灌頂講經,引上成熟解脫之道”[12],然而如此密集又廣泛的公共活動肯定很累很辛苦的,如霍普金斯寫:“幾個星期後,1780年11月或12月,42歲的班禪喇嘛在黃寺死於天花”。去世時間不確切,是這位西方學者的敘述不嚴謹嗎?這可能是因爲藏曆、中國農曆與公曆不同的原因所致。畢竟這麼重大的事件,藏、滿、漢三種文字都應該是有記錄的。

爲接待六世班禪喇嘛,乾隆皇帝下令在熱河建須彌福壽之廟。(Public Domain)
爲接待六世班禪喇嘛,乾隆皇帝下令在熱河建須彌福壽之廟。(Public Domain)


依夏格巴的記錄,六世班禪喇嘛是藏曆鐵鼠年7月21日到熱河的,9月1日到達北京的,10月24日感覺不適,11月1日去世,歷時三個多月,生病僅七日。唉,這個外貌“肉多骨少,無清明英俊之氣”但“語響殿宇,如呼甕中”[13]的雪域藏人,最終還是被,或者,據說是被,天花這奪命的無常殺死了,就在富饒、陌異而深不可測的中國皇城。

夏格巴如身臨其境,寫乾隆帝來黃寺弔唁,喊了一聲“我的喇嘛”就昏厥過去,醒來後“以漢藏兩種方式進行了許多天隆重供祭”;用七千兩黃金建造供奉法體的靈塔和塑“相我者”金像;並在黃寺也建衣冠塔,內有六世的“衣服、鞋子和念珠”;另外還加贈大量金銀財寶、稀世珍品,親自寫詩歌頌喇嘛功德。看上去乾隆帝無比虔誠、無比痛苦、無比懊悔,但真的是這樣嗎?我更相信數百個失去了依祜主的藏人才是真正地心碎了,“猶如漂泊於荒野之中”,於三個月後,失魂落魄地護送着金色的舍利靈塔和無數財寶踏上了回家的路,走了半年才抵扎什倫布寺。沒有比這更無常、更魔幻、更莫測的悲傷之行了,就像是從地獄歸來。這可真的是史上最奇特的千里迢迢赴死之旅!藏人們得到了什麼呢?哪怕是贈與了無數座金山銀山,又如何能抵心目中無量光佛的化身?

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厄運了,比如西藏政府在尼泊爾定製的章嘎銀幣被摻假而發生糾紛;六世班禪喇嘛的兄弟鬩牆;廓爾喀人兩度進犯掠財引發藏尼戰爭;滿清大將福康安1792年趁勢率兵入藏,以援軍爲名協同藏軍戰敗廓爾喀人;然後就是乾隆皇帝趁勢頒佈《欽定藏內善後章程二十九條》[14],第一條就是堪稱重錘的“金瓶掣籤”,要求圖伯特和蒙古的各大活佛轉世靈童的認定當須在特別定製、專程送去的一個金瓶裏抽籤,最後由滿清皇帝拍板定奪。

註釋:

[1]摘自《六世班禪洛桑巴丹益希傳》,嘉木央·久美旺波著,許得存等譯,西藏人民出版社,1990年,337頁。
[2]《西藏探險》第二部第四章,(美)約翰·麥格雷格《(John MacGregor)著,向紅茄譯,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年。
[3]《六世班禪洛桑巴丹益希傳》,嘉木央·久美旺波著,許得存等譯,西藏人民出版社,1990年,384頁。
[4]《藏區政治史》:夏格巴·旺曲德典著,中國藏學出版社內部資料,1992年。
[5]夏格巴·旺秋德丹:又寫夏格巴·旺曲德典,Wangchuk Deden Shakabpa,1907-1989年,西藏噶廈政府官員,西藏當代歷史學家。用英文著寫《西藏政治史》,1967年在耶魯大學出版;後更名《十萬明月:高階西藏政治史》,添補大量原始資料於1976年出版藏文版,2010年譯成英文版;被國際藏學界認爲是“提供了大量新的信息,包括西方學者未曾接觸過的一些文獻,可被視爲這段時期西藏史的開山之作”;但被中共詆譭,並由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翻譯爲內部資料《藏區政治史》,以供批判。
[6]《六世班禪洛桑巴丹益希傳》,嘉木央·久美旺波著,許得存等譯,西藏人民出版社,1990年,261頁。
[7]落藏永旦:《誤診,或政治暗殺?——重考1780年因天花而死的班禪喇嘛洛桑貝丹益希》(Misdiagnosis or Political Assassination? Re-examining the Death of Panchen Lama Lobsang Palden Yeshe from Smallpox in 1780 )
[8]《六世班禪洛桑巴丹益希傳》,嘉木央·久美旺波著,許得存等譯,西藏人民出版社,1990年,413頁。
[9]扎西德勒:བཀྲ་ཤིས་བདེ་ལེགས།(Tashi Delek),吉祥如意,通常用於相互祝福。
[10]18世紀朝鮮學者對清代西藏的觀察
[11]《藏區政治史》:夏格巴·旺曲德典著,中國藏學出版社內部資料,1992年。
[12]摘自《六世班禪洛桑巴丹益希傳》,嘉木央·久美旺波著,許得存等譯,西藏人民出版社,1990年,372頁。
[13]18世紀朝鮮學者對清代西藏的觀察
[14]據前香港城市大學教授劉漢城對歷史文獻的研究:“《章程29條》被中共藏學界宣稱爲證明中國在藏主權的重要‘法典’,但是不僅其中文原文本不存在,而是連可信的藏文原文本也不存在。”見他的著作《西藏自古以來就不是中國的一部分》59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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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sunny
2021-11-25 21:32

作者關於西藏的真實歷史,非常好,我在西藏多年也不知道,特別是在國內漢地,更是鮮爲人知,謝謝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