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 我們在談論什麼(四)

2021.12.20
評論 | 唯色:當我們談論天花時 我們在談論什麼(四) 2013年在拉薩帕廓轉經道改建的“清政府駐藏大臣衙門”陳列館。
(唯色2021年拍攝)

3、以天花爲名的獻祭(上)

就那個善後章程二十九條,如今中國官方學者的總結是:“乾隆五十八年( 1793年)正式刊佈執行,對後世影響深遠。”[1] 回溯這一切,多麼像是早就在運籌、謀劃的策略(挖好的坑)啊,我不禁要對高瞻遠矚的乾隆皇帝產生陰謀論了,不禁要繼續追問三個問題:

第一,如果六世班禪喇嘛曾經出過痘,那麼導致他在北京喪生的是什麼病?究竟是不是天花,還是並非天花,很可能另有隱情另有祕密?落藏永旦博士問:“那兩個開藥的太醫呢?如前所述,沒有任何藥物可以治癒天花。難不成是兩位太醫誤診,給班禪開錯藥了?若是如此,他的死與清廷有某種關係的傳言也並非毫無根據。”[2]

第二,乾隆皇帝真的很奇怪,他不允許未能確知是否出過痘的外蕃來京,甚至未出過痘的人都不得升遷官職,還要求依傳統與祖制的滿蒙聯姻,“與滿族公主定親的蒙古年輕王子必須先到北京接受疫苗接種和教育”等等。終其一生,他忌憚天花都到這種地步,卻對出痘情況並不明朗的六世班禪喇嘛糾纏不休,力邀入京,就跟他的祖父對待未出過痘的五世班禪喇嘛一樣,難道這樣的執念也會遺傳嗎?

第三,乾隆皇帝爲什麼非得邀請六世班禪喇嘛來北京,卻不邀請八世達賴喇嘛呢?是因爲二十出頭的八世達賴喇嘛太年輕,很軟弱嗎?還是說,乾隆皇帝早就知道六世班禪喇嘛的家族堪稱當時圖伯特第一家族?某種程度上,當時的政教法王幾乎可以說就是六世班禪喇嘛(當然,那個在拉薩充當攝政的格西喇嘛的權力慾不可小覷),這是因爲:1、1757年七世達賴喇嘛圓寂後,實際上差不多是六世班禪喇嘛執掌圖伯特政教:八世達賴喇嘛是他尋訪到的,並且是他的親侄子;之後他多次去拉薩,爲幼小的八世達賴喇嘛授戒、講法,在布達拉宮一住就是幾個月甚至一年;連鄰國不丹與英國東印度公司戰事糾紛,不丹國王都要請他調解;多年來,乾隆皇帝兩次遣使贈他金冊金印,視他爲圖伯特至尊,竭盡統戰。2、不但八世達賴喇嘛是他的侄子,蒙古最高精神領袖四世哲布尊丹巴還是他的侄孫(八世達賴喇嘛兄長的兒子),還有,他的母親是拉達克王的女兒,噶舉派法王十世夏瑪巴是他的兄長,著名的女性仁波切桑頂多吉帕姆是他的侄女,他的另一個兄長仲巴呼圖克圖是扎什倫布寺的總管(此人貪得無厭,惹來後續的大麻煩),等等。也因此,正如夏格巴評價六世班禪喇嘛,“不是口頭上而是實際上成爲最高的受供者和一切貴賤人等交口稱頌的至高無上的對象。”

《平定兩金川得勝圖》,1777-1781年繪,今北京故宮藏。(Public Domain)
《平定兩金川得勝圖》,1777-1781年繪,今北京故宮藏。(Public Domain)


需要提醒的是,有一個事件非常重要,絕不可忽略:在六世班禪喇嘛進京前二十九年,也就是1750年,由於攝政王頗羅鼐之子、繼任攝政的達拉巴圖爾•居美朗傑(中文史籍寫“珠墨特那木扎勒”),多次要求乾隆撤回在圖伯特不斷滋事生非的安班[3](駐藏大臣)及其軍隊,且與乾隆欲徹底剿滅的蒙古準噶爾部友好,結果被兩位滿人安班——傅清和拉布敦設計在衝賽康內卑鄙謀殺。據前香港城市大學教授劉漢城引經據典的鉅著[4]中,由相關文獻可知,殺藏王是乾隆皇帝親自指揮、親自部署的:“自朕觀之,那木扎勒暴戾不馴,狡詐叵測,留之終必爲患。……可乘其不備,將那木扎勒正法。”於韶華之年的藏王慘死,引發藏人憤怒,圍攻衝賽康,傅清自殺,拉布敦及其隨從、漢商多人被殺。兩位安班都是乾隆親信,王公貴族出身,皇帝爲此震怒,認爲“滿洲對拉薩和西藏的統治受到了威脅”[5],甚至有過發動一場懲罰性戰爭並且佔領拉薩的打算。七世達賴喇嘛“表示願意與滿洲皇帝保持友好關係”,乾隆帝於是頒行《酌定西藏善後章程十三條》,“雙方希望這種基於供施關係的理想歷史模式,能夠確保西藏的長久穩定”[6]。

曾在嘉絨藏區作戰多年(史稱“大小金川之役”)的福康安爲傅清侄子,在領兵入藏參與藏尼戰爭之後,以恩主的角色不但在布達拉宮前立《御製十全記》碑,以滿、漢、蒙、藏四種文字記錄乾隆帝志得意滿地自述赫赫十大戰功;還專門在衝賽康立碑,又以滿、漢、蒙、藏四種文字記載藏王被安班“正法”、安班英勇“殉難”的悲壯“事蹟”,並將衝賽康改爲“忠烈祠”。這說明,無論是乾隆皇帝還是福康安,從未忘卻兩位安班於四十年前被殺的奇恥大辱,一定會報仇雪恨的,方法也不止一種。其實,藏人對於邀請滿清軍隊幫忙驅趕廓爾喀軍隊感受複雜,用一句諺語比喻:“神殺、鬼殺只是死法不同,同樣都是一死。”[7]

註釋:
[1]: 周燕:略論“金瓶掣籤”制度的演變

[2]:落藏永旦:Misdiagnosis or Political Assassination? Re-examining the Death of Panchen Lama Lobsang Palden Yeshe from Smallpox in 1780 (誤診,或政治暗殺?——重考1780年因天花而死的班禪喇嘛洛桑·貝丹益希)。

[3]“安班”是滿語“大人”的音譯,專指派駐蒙古、青海、西藏、新疆等地的滿洲皇帝代表,又稱辦事大臣或駐紮大臣,中文史料稱在拉薩的安班爲“駐藏大臣”。

[4]《西藏自古以來就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劉漢城著,臺灣雪域出版社,2019年,469頁。

[5]《乾隆帝》,(美)歐立德(Mark C. Elliott)著,青石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

[6]同上,但我認爲這句話有問題,不知是原文如此,還是翻譯的問題。我的意思是,“能夠確保西藏的長久穩定”應該是“能夠確保滿清與西藏之間的長久穩定”。

[7]《藏區政治史》:夏格巴·旺曲德典著,中國藏學出版社內部資料,1992年。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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