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譯者Kamila Hladíková對我的訪談:關於記憶、流亡及“藏族文學”(一)

2020.12.21
評論 | 唯色:譯者Kamila Hladíková對我的訪談:關於記憶、流亡及“藏族文學”(一) 國際文學雜誌《漸近線》(ASYMPTOTE)網頁截圖。(唯色提供)
Photo: RFA

今年四月間,國際文學雜誌《漸近線》(ASYMPTOTE)網站發表了捷克學者、翻譯家Kamila Hladíková對我的訪談。Kamila Hladíková是捷克帕拉茨基大學(Palacky University)的中國文學助理教授,主要教授中國傳統文學和現代文學以及華語電影。她2011年完成的博士論文,主要研究的是1980年代中國和西藏文學中的西藏代表性。她還翻譯了相關論文及文學作品,包括將我的散文集《西藏筆記》譯成捷克文,於2015年在捷克出版。而這個實際上我用了一個多月完成的訪談,原本關涉的話題更多也更深入,在譯成英文發表時因限於篇幅做了較多刪減,爲此我將中文原文(包括提問)以首發的形式連載於此。

1、我有點尷尬,以這麼一個俗套開始,但我覺得問起你的身份是個必然。所以我先要問:你目前作爲藏人是一個什麼樣的感覺?你對西藏的瞭解是如何形成的?是什麼促使你去挖掘你自己和你的民族“被禁止的記憶”?

有關身份的提問在我很熟悉,似乎關注我的人都會問到。從血統來講,我的主要血統是藏人,有四分之三的藏人血統,四分之一的漢人血統。從出生地來講,我出生於拉薩;迄今爲止,人生大概三分之二的時間在拉薩和圖伯特東部的康區度過,三分之一的時間在中國的城市即成都和北京度過。

我的身份是藏人。用中國通行的說法,是“藏族”。依照中國管理人口的制度,我的戶口、身份證,以及各種文件上的“民族”一欄,一概註明自己是“藏族”,而不是其他民族。而從內心來講,我的身份認同從來都是藏人。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指的是接受教育的時間,我並沒有覺得“藏族”與“漢族”有什麼不同。因爲所有人都學的是中文,說的是漢語。而我並沒有受到過藏語教育,因爲我上學時,整個藏地(按中國的行政區劃被劃成五省區)的學校並沒有開設藏語教育這一項。

我在四歲時離開拉薩,二十四歲時回到拉薩,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發現已被漢化的我在自己的故鄉猶如陌生人。我糾結於身份認同。一度自認爲解決了這個問題。也即是說,我認爲我的身份是詩人,高於一切或者說超越一切,而民族的屬性可以忽略不計。我其實是一個失去自我的人,而我對自我的追尋、抗拒、接納……最終以今日的立場來敘事,實在是花費了太長、太長的時間。

我對圖伯特即西藏的瞭解一方面來自於閱讀,可以說是如飢似渴地閱讀有關圖伯特的著作。比如最早是這幾本書:塔澤仁波切(合著者柯林•特呂布爾)的《西藏——歷史•宗教•人民》,美國記者約翰•F•艾夫唐的《雪域境外流亡記》;以及尊者達賴喇嘛的兩部自傳《我的土地,我的人民》、《流亡中的自在》。我說的都是中文譯本。有意思的是,前兩本書都是1980年代初期在拉薩出版,中共官方以“以備批判”的方式翻譯出版,未料大受歡迎,很快成了禁書。

一方面來自於我在拉薩生活、在圖伯特各地遊歷的經驗,讓我一步步走出個人化的詩歌“象牙塔”。我在詩集《雪域的白》中寫過:“生活在飽經滄桑的西藏,沐浴西藏那在風雲變幻之中依然格外燦爛的陽光,逐漸經驗和感悟到西藏佛教的慈悲與智慧,逐漸看見和傾聽到西藏曆史與現實中的榮耀和苦難……這一切,讓我有了使命,要對這世界說出西藏的祕密。

那麼,西藏的祕密是什麼?在我看來,是包括了被遮蔽的現實和被遮蔽的過去。我正在寫作的有關家族故事的提綱裏這樣寫:“在歷史的圖伯特與我們之間,在地理的圖伯特與我們之間,在諸多的細節之間,存在着各種斷裂。爲此我要通過對一個家族故事的敘述,來呈現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與創傷,試圖以個人的方式爲自己、爲自己所屬的土地爭回一段被奪走、被改寫的歷史。”也即是說,我希望做到的是,以自己家族的故事來挖掘出一個被壓抑的民族的聲音。

你問我目前作爲一個藏人的感覺是什麼樣的?這是一個很複雜的感覺,最主要的是一種喪失的感覺,喪失了一切:歷史、地理與現實中的種種權利。而人類歷史上這樣的民族並不少。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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