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唯色:譯者Kamila Hladíková對我的訪談:關於記憶、流亡及“藏族文學”(二)
【簡述相關介紹:今年四月間,國際文學雜誌《漸近線》(ASYMPTOTE)網站發表了捷克學者、翻譯家Kamila Hladíková對我的訪談。她也是我的散文集《西藏筆記》譯者,於2015年在捷克出版。而這個實際上我用了一個多月完成的訪談,原本關涉的話題更多也更深入,在譯成英文發表時因限於篇幅做了較多刪減,爲此我將中文原文(包括提問)以首發的形式連載。】
你記得“過去”的那個瞬間,可能是你小時候或者是上學時,那麼你什麼時候第一次發覺有什麼“不對”?比如我,因爲是在社會主義捷克共和國長大,我有這樣的記憶:我奶奶不讓我唱一些歌曲,因爲那個人“跑了”;或者說我爺爺“沒能”上大學。而那時誰都沒有給我解釋過。我看了朱日坤拍攝的關於你的紀錄片《檔案》,我發現上學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優秀學生”和“共青團員”,當然很多捷克人也有這樣的過去。
是的,我從小“品學兼優”,幾乎每學期都是“三好學生”(即“思想好,學習好,身體好”)。我小時候很希望成爲“共產主義事業的接班人”,被共產黨的意識形態教育洗了腦,甚至在十八歲之前可以說是個小粉紅。
類似你說的那種“不對”,我也有過。記得小時候,家裏牆上掛着幾張黑白或彩色照片,都是中共領袖們:毛澤東、林彪、周恩來、劉少奇等。有一天毛澤東與林彪的合影只剩下了毛,而林被剪掉了。據說林彪成了“壞人”,所以沒有資格與毛主席站在一起幹革命了。我這才注意到,那些照片上的人物只要是“壞人”,其面孔不是被塗黑,就是被剪了。不過我沒有深究,畢竟這超出了當時的我所能夠有的理解能力。
我第一次很明確地覺得有什麼“不對”,應該是我十五歲去成都上高中。(與其說“不對”,不如說是“不適”)我在幾年前給《紐約時報》寫過一篇文章叫《蠻子的舌頭》,講述過這種“不適”:“撲面而來的很多都是迥異的。飲食;外表;口音……”,實際上“不適”的細節很多,日積月累足以促生某種轉變。
我的大學也是在成都上的。我寫過:“上大學的經驗更是被置換的經驗。整個西南民族學院有三十多個各具名號的少數民族,讓我們似乎生活在多民族的環境裏,卻並不瞭解這些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只知道在一些民族的節日喫一頓有民族風味的飯菜,或者圍着篝火喝酒唱歌跳舞,或者用臉盆互相潑水過一過傣族的‘潑水節’。多民族的特點也讓我身陷時刻感受到自己是‘藏族’的情境之中,卻並未受到過任何本族化的教育。我滔滔不絕秦始皇修長城卻說不出布達拉宮如何築成;我倒背如流唐詩宋詞卻讀不懂六世達賴喇嘛的詩歌;我熟知紅色中國若干個革命烈士,卻不瞭解1959年拉薩起義中藏人自己的英雄……”
我認識一位布里亞特蒙古人叫格桑,是攝影師,他的大學是在莫斯科上的。莫斯科也有類似北京、成都、蘭州等地的“民族大學”那樣的大學,大致可以翻譯爲“民族友好大學”。他開玩笑說,他到了莫斯科的“民族友好大學”,結果發現各民族並不友好。
在我保存的早期詩作中,有一首是在1984年寫的,當時我是大一生,我的同學中有十多個“少數民族”和漢族。這首詩的名字是《印──致某些人的偏見》。依稀記得當時我與幾個漢人同學發生了爭論,我當場寫下這首詩,並用力抄寫在教室裏的黑板上,其中有這樣的詩句:“那顆散發着/酥油糌粑味兒的印/深深烙在我心上/我不沮喪/更拒絕你冷漠的/一瞥”。現在重看這首稚嫩的詩,我驚訝的是當時十八歲的自己有了民族意識。而且很顯然,當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我的方式是寫詩。
最近我重讀大學日記,其中有篇寫我臥薪嚐膽拼命學習,大一結束時考了全年級第一名,還得了150元獎學金,被授予“優秀共青團員”的稱號,系書記希望我入黨,但我當面拒絕了他。我在日記裏寫:“像什麼‘入黨’,無疑是給自己戴一副‘枷鎖’,箍住自己的身心,做個活着憋屈的人而已!……我追求個性的充分而自由的發展,追求個性得到最充分的發揮!一切限制我的願望的東西,我都要極力掙脫!我厭惡這個現實世界所製造的種種清規戒律!”實際上從大二起,我不再好好學習,而是任由自己的文學興趣,成了一個當時在西南民族學院乃至成都那些大學裏小有名氣的詩人。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