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唯色:重又推出西藏文革泥塑《農奴憤》只是出於懷舊嗎?(六)
四、泥塑《農奴憤》之前發生的“再叛”
我在記錄西藏文革的口述之書《西藏記憶》裏,有一篇是對文革初期砸大昭寺的拉薩紅衛兵、拉薩中學生韃瓦(化名)的訪談,有必要轉載他的這段話,恰恰是對泥塑《農奴憤》的批判。他說:
“文革期間,宗教的確被壓下去了,但是對於年紀大的老人來說,肯定是口服心不服的。他們對宗教是一直都沒有放棄的。雖然迫於整個社會的壓力不敢公開表示,但是潛伏在他們心中的信仰是存在的。但確實也有部分的年輕人,就像我們這批人,在宗教方面我們並不懂,也沒有人教過,只是有點印象而已。所以在當時很容易被洗了腦。但是宗教的影響力是難以想象的。比如文革結束之後,從那邊(指印度流亡藏人社區)派來的參觀團(1979年,中國政府允許流亡西藏人士和達賴喇嘛的親屬回西藏參觀)受到了特別隆重的歡迎,顯示出了宗教在人心中的地位。當時在大昭寺講經場人山人海,這之前各單位以及居委會還開會教育羣衆,不要罵他們不要打他們什麼的,想不到事實上的效果恰恰相反,達賴喇嘛的哥哥在臺上每說一句話,人們都歡呼,他一招手全場都安靜得很,鴉雀無聲。沒有別的原因,就因爲他是達賴喇嘛的哥哥。宗教這個東西可不一樣啊。畢竟共產黨教育的時間不長,但是宗教有着上千年的歷史,它的潛移默化的力量很大,哪裏有那麼好對付!又比如今天有很多年輕人很信仰宗教,‘薩嘎達瓦’時轉經的人裏面就有很多年輕人,這也顯示了宗教的生命力,宗教是不可能滅亡的。……西藏的宗教主要針對的是人的心靈,信仰宗教就是治療心靈,心治好了那就是宗教的目的。”
顯然,以妖魔化西藏宗教、妖魔化西藏宗教領袖爲主要用心的泥塑《農奴憤》,這散發着濃濃文革味道的黨文宣,並不能治療西藏“百萬翻身農奴”的心靈。就在泥塑《農奴憤》出現之前,即1969年文革中期,在西藏許多地方都發生了底層民衆針對當局和軍隊的暴力事件,被當局定性爲“再叛”即再次“叛亂”,與此同時,軍隊以“平叛”的名義進行了相當嚴酷的鎮壓。
而所謂“再叛”,是相對於1956—1959年全藏各地相繼發生的起義而言,被中共定性爲“反革命叛亂”進行了鎮壓,導致達賴喇嘛及西藏政府流亡印度,數萬難民亦逃離家園。1969年發生的這些暴力事件,其規模之大,當時西藏自治區共有71個縣,被牽扯進“再叛”的縣有52個(18個縣被定爲“全叛”,24個縣被定爲“半叛”,還有一些縣是“預謀叛亂”),涉及的藏人之多難以計數。雖然平息“再叛”的軍事行動在1969年底結束,但“平叛”擴大化卻達到令人髮指的程度。據受訪者陶長松(西藏文革紅衛兵組建人之一,造反派“造總”總司令,西藏自治區革委會副主任)對我說:“自治區的有關統計資料說全區有一萬多人涉嫌,我想這數字還是縮小的,統計不全。……但如果把這麼多的人都說成有‘叛亂’嫌疑,共產黨不是自己給自己臉上抹黑嗎?”
爲什麼說“共產黨……是自己給自己臉上抹黑”?我寫過文章《西藏文革疑案:1968年“六·七大昭寺事件”與1969年尼木、邊壩事件》,這裏不再重複,只須再次重問:
爲什麼,西藏在被“解放”多年之後,還會有那麼多“翻身農奴”能做到“忘恩負義”地殺解放軍?這是不是很不符合黨所塑造的素來感恩戴德的“翻身農奴”的形象呢?這是不是意味着,文革中藏民族的民族主義是存在的?如果存在,是一開始就潛伏着,一旦時機出現就爆發,還是隨着“解放”的神話被種種殘酷的真相所替代而逐漸產生的?而這一切,又是以什麼樣的形式來表現的?是由文革中的派性衝突演變成民族反抗,還是將派性衝突作爲民族反抗的藉口?可是,既然聲稱“百萬翻身農奴得解放”,又爲什麼會爆發民族主義的抗議運動?而且,這是否與1956-1959年在全藏爆發的抗議類似?如果確實如此,連最底層的藏人都揭竿而起,“翻身農奴得解放”的“新西藏”便喪失了最起碼的基礎。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