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唯色:重又推出西藏文革泥塑《农奴愤》只是出于怀旧吗?(十)
八、《夏东日》是一代藏人的符号
虽说时光已过十六年,我仍记得第一次看见第21期《夏东日》感受到的那种冲击力:既因内文的沉重而悲愤,更因封面图片的人物形象而惊叹。是的,那正是文革泥塑“农奴愤”最有名的造型:一个镣铐加身的图伯特男子昂首挺胸,以毫不畏惧的站姿面向前方,双目炯炯,似要喷出火来,在他身后是另一个“农奴愤”的造型正在挥拳呐喊冲锋,非常典型的具有苏俄特色的无产阶级美学风格。但在2008年全藏发生和平请愿遭到当局镇压的特殊时候,此画面以一种挪用的方式出现,让我意识到这是非常精彩的反讽,然而又再合适不过,真的是意味深长!
《夏东日》是一本藏文杂志,民间刊物,由西北民族大学的藏人大学生在1990年代创办,定期出版。藏语“夏东日”意为东方海螺般的雪山,以海螺喻义召唤、启蒙,多年来在藏人社会尤其是年轻藏人当中具有相当的知名度,而第21期更是影响很大。正如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后去往印度流亡藏人社区的藏人作家桑杰嘉在他的文章《2008年西藏的第二战场——介绍藏文杂志<夏东日>》【1】中写:
“我手中的这本《夏东日》是在印度翻印的第二十一期,想它的(原版的)诞生、出版、发行一定走过艰难的历程,在(中国)大陆能够出到二十一期,已经很辉煌了。这本藏文杂志的宗旨是:‘寻找真理:平等和自由的真理;寻找勇气:批判与探索的勇气。’杂志内容以评论为主,分有‘直剥假面具’、‘切除顽固之病’、‘呼唤灵魂’、‘理论·实践·见证’、‘生命、反省、正义’、‘黑暗、恐惧、吼叫’和‘会议、讨论、宽宏’等栏目。其中最后翻译发表了《中国部分知识分子关于处理西藏局势的十二点意见》。
2008年的《夏东日》中刊登有十四篇署名文章,其中九篇文章跟今年3月西藏事件有关,真实地报导、评述了该事件。本刊物的后记说:‘旋风般的今年,雪域西藏的山水和所有生灵都被封锁,枪口时时盯着这一切……中共枪口下流失了孕育着雪域真理的无数灵魂,朝着我们呼唤自由……。’‘《夏东日》冲破重重困难,伴随着零八年的伤痛,为维护去世的那些灵魂而进入你的视野。’‘《夏东日》记录着一代人用血写下的历史,问世了!’《夏东日》最后发下誓言:‘《夏东日》活,要活得有力量;死,要死得有光彩!’。“
位于甘肃省省会兰州市的西北民族大学,在2008年3月遍及全藏的抗议中非常醒目。我在《鼠年雪狮吼——2008年西藏事件大事记》【2】一书中的相关记录写到:
“3月16日 ……甘肃省会兰州西北民族大学,数百名藏人学生在校园游行并在操场静坐。他们在校园张贴介绍拉萨情况的传单,高举写有‘藏人同甘共苦’等内容的标语。静坐从下午4点开始,该校院长、藏语系多识教授以及藏人教师纷纷劝说学生放弃静坐,但学生们沉默不从,点燃蜡烛以悼念(连日来被军警镇压的)死难藏人,静坐通宵。兰州武警包围学校,被校方劝阻。西北民族大学藏人学生的抗议活动,率先揭开藏人大学生有理性地与底层民众相呼应的序幕。”
继而,3月17日在四川省成都市西南民族大学有数十名藏人学生举行游行和静坐。我的记录中写到:“很多学校,最先是兰州的西北民族大学几百个人,后来北京的中央民族大学也有,青海的大学也有,成都的大学也有。不光是大学,还有中学,甚至还有小学。他们就是静坐,最先开始的是3月16号吧,写的‘我们要人权’、‘我们要自由’、‘停止对藏人的杀害。’”
数月后《夏东日》第21期出版,其中记录了西北民族大学静坐抗议两天后:“二十多名学生的姓名、籍贯、年级和身高等被列入表格,一个个被带出了学门。其中十四名学生从此没有回来,不知他们在黑暗的监狱中将忍受多少暴虐?他们只是十五岁到二十一岁的青少年……在天地间,在二十一世纪的如今,难道我们连痛苦的哭泣都不行?”
据桑杰嘉的翻译,这期《夏东日》主要有这些勇敢地揭示真相的文章——
《民族自治与民族生存》一文写:“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只能延长一点民族同化时间而已,其无法保障我们少数民族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各少数民族迟早会消失。”他总结说:“一、国家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的建立只是个策略,并非目的。与这个制度有关的法律无法保障少数民族的不被同化。二,如果目前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继续存在的话,国家可以随时收回赐予民族区域极小的自治权力”。
《这个理由是假的》一文写:“平等,要生存平等,语言平等,权利平等,机会平等。在这个国家里,五十六个民族的生存是平等的么?可以大声说:不!……”“少数民族离开了汉民族,是强权统治下的解放;而汉族离开少数民族是失去了奴隶……”。
《展向高空的正义之翅》一文写:“今天我要为真理和事实说话,如果不能为真理和事实说话,我将抵押这条命给你们。”“……反动统治者持民族集权主义思想,没有实施民族区域自治,造成今天我们西藏天地震动。我们的责任是反对这些空想主义者和民族集权主义……。颠覆压迫民族语言文字的反动统治集团,维护民主利益是我们这一代的责任。”“只有争得的民主,绝没有等到的民主。”
《我们没有人权》一文写:“3月14日,拉萨天空的滚滚浓烟是五十年来忍耐的浓烟,是五十年来同胞们哽咽在腹中的浓烟,难道不是腹中整整停留五十年后喷出的浓烟?家乡背着痛苦的包袱,互不相识的同胞们与我有关,西藏三区的那些同胞与我有着密切的关系。……僧人、学生、平民们的宝贵生命被推向世界的黑暗中时,无论如何我无法保持沉默,他们的厄运与我的笔之间有着很深很深的关系。”“在听不到自由、民主和平等的社会里,直接与枪口碰撞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藏人最大的痛苦并非是无处诉说痛苦,而是不让诉说痛苦……”“历史将永远不会忘记对一个痛苦往心中埋藏之民族进行的镇压、殴打和屠杀……”。
《是谁把仇恨的钉子钉入心头?》一文也指出这次抗议运动的爆发是必然的,并追思了牺牲的藏人:“最后向被黑暗吞食的光明的生命硬骨头的人们表示哀悼和支持。在无数的压力下发出抗议的怒吼表示为你们哀悼!并向争取正义的人们表示敬意!”
《夏东日》第21期印出不久即被当局查禁,杂志的编辑、作者扎西热丹(笔名铁让)和周洛(笔名雪合江)于2010年4月在学校遭捕,并因各自著有关于2008年抗议事件的著作《血书》和《为自由我不悔》,分别被判刑四年和三年。多位作者如东科、布旦、尕让云巴、觉勒达瓦,接踵而至地,被国家机器突然地,从学校、从家中、从寺院、从就职的单位,或从我们不知道的各处,被带往一座座黑暗的牢房,身陷囹圄多年。然而这些藏人,并不是在万恶的“旧西藏”出生的“农奴”,他们全都是所谓的“翻身农奴”的后代。
然而,这些“翻身农奴”的后代在用母语发声的时候,却选择了泥塑“农奴愤”的典型形象作为某种代言,这更是一种解构,是对官方宣传话语的戏仿,其可贵之处在于: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反讽成为武器,来打击制造虚假叙事的权力者。正如当时25岁的铁让在《举起赞普之剑,我的图伯特同胞》【3】的诗中所写:
“……现在,正当其时
重访先祖的陵寝和碑石
召唤先祖征服者的胆略
举起先祖勇士的宝剑
祈请先祖战斗的灵魂
现在,正当其时
从痛苦的深潭起来
升起雪狮的旗帜
现在,正当其时
每个战士昂首挺胸
如飞瀑激流
如烈焰
现在,正当其时
每人每事,随时随地……“
《夏东日》的封面就这样表达了对当局的讥嘲和不信任,并提醒他们:我们年轻藏人知道“农奴愤”是怎么一回事。也因此,历史学家茨仁夏加(Tsering Shakya)为我的《鼠年雪狮吼——2008年西藏事件大事记》所写的序言强调:
……此次抗议行动点燃了一系列大规模的反中国示威活动,遍及西藏高原。藏人的反抗,对中国政府而言是一大震惊,因为他们总是合理化他们对雪域的占领,称他们的行为乃是“解放受压迫的西藏农奴”与“为西藏人民带来现代化”。如果中国政府的主张有任何确实根据的地方,你只需要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在五十年后,为什么“被解放的农奴”要起来反抗他们的解放者?此次抗议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藏人拒绝解放者的统治,而且显示了长达五十年后,中国政府仍然未能赢得西藏的民心,藏人还是完全反对中国的统治。
回顾十六年前以付出青春、自由和生命为代价的这本杂志,桑杰嘉在给我的邮件中写道:“我常常想,夏东日其实是一代藏人的符号。”这个评价是准确的。《夏东日》的见证意义是十分重要的,值得铭记和书写。
注释:
【1】见西藏之页:
【2】《鼠年雪狮吼——2008年西藏事件大事记》,唯色著,台湾允晨出版社,2019年。
【3】 铁让:举起赞普之剑,我的图伯特同胞(原文藏文,英译Bhuchung D.Sonam,中译唐丹鸿)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