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唯色:重又推出西藏文革泥塑《农奴愤》只是出于怀旧吗?(四)

2024.07.29
评论 | 唯色:重又推出西藏文革泥塑《农奴愤》只是出于怀旧吗?(四) 文革出版的英文版《农奴愤》插图
唯色

2016-12-05T120000Z_1763350916_RC12F07BEDF0_RTRMADP_3_CHINA-EXCHANGES-STOCKCONNECT.JPG二、评论重版新印的《农奴愤》

5、

画册《农奴愤》的图片是黑白的,一如对西藏非黑即白的处理。但包装《农奴愤》的封面一角和封底是红色的,一如“红色”所象征的专制话语权。是的,党不必发言,党用一种颜色就可以代表最强大的话语权。于是在这强大的话语权的控制、遮蔽和曲改下,西藏的传统社会制度当然就是封建农奴制了,西藏人也当然不是三大领主就是农奴了。并且,以某一年为界,西藏被划成了两个西藏——“旧西藏”和“新西藏”;生活在这一转型期的西藏人也就有了新旧之分。旧是不要的,新是需要的,那么从旧人变成新人,得花多大力气去改造、改装甚至改节呢?其中又饱含着怎样的撕心裂肺和分崩离析呢?而在如此对立的身份定义下,《农奴愤》作为阶级教育的教材,也就成了西藏人的生存处境被权力者改写的版本。

是的,改写。党的文艺工作者们,多少年来就这么戏剧化地改写着西藏,改画着西藏,改唱着西藏,改舞着西藏,改拍着西藏,改塑着西藏。一如《农奴愤》正是在一种非常戏剧化的过程中,完成了党的文艺工作者们对西藏的全部想象。历史的真实,就在这样一种红色意识形态化的想象中被改变了。一代代西藏人的记忆,就在这样一种红色意识形态化的想象中被改变了。为此我不得不佩服怀着理想主义热情倾尽全力改写我们记忆的艺术家们,我更为佩服的是他们在毛泽东的精神原子弹的威力下爆发出忘我的创作激情,正如他们在谈创作体会时所说:“初冬,光脚踩泥,用土坯搭炉烧炭,自己弯钢筋,塑像的泥巴就用了三十五吨,连续紧张战斗了几个月,没过星期天。苦不苦?不!能够执行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最幸福!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而战斗最幸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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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出版的德文版《收租院》插图。(唯色)

事实上《农奴愤》里有许多叙事是违背民间逻辑和历史事实的。比如用鲜血在山崖上画红五星的农奴少女,比如将哭喊的儿童强塞进箱子以示活埋的喇嘛,比如披上袈裟躲藏在寺院里的帝国主义分子,比如站在布达拉宫的石阶上即将英勇就义的藏族女青年,等等等等。如果要从文化上批判西藏,应该是有确凿的历史事实而不是采用如此戏剧化的表现手法,可是非要把有意编造的戏码当作真相使用,只能表明这行使的无非是权力者的蛮横手段。

遗憾的是,这恰是当局的优良传统,至今仍然在西藏发扬光大,因此在2005年的舞台上,可以看到日日夜夜翘首盼望火车开到西藏带来幸福生活的农牧民演员,可以听到代表西藏人民的军队歌手声情并茂地把青藏铁路唱成——“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哎……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在包括了小学、中学、大学的学校里,可以看到由中共军队宣传员创作的,于1963年发行的电影《农奴》仍在不断放映,不停洗脑,其实就是泥塑《农奴愤》的电影版,早就有研究者评论,这部妖魔化西藏历史的宣传物,“深刻影响了中国人对于西藏的看法,以及中国在西藏所扮演的‘解放者’角色。”

6、

而西藏自己却是被动的。——说是“旧西藏”就是“旧西藏”,说是“新西藏”就是“新西藏”,而今呢?是“新新西藏”吗?

7、

西藏画坛上的那位权威画家(即韩书力)颇为遗憾地在文章中写道:“《农奴愤》完成面世不久,随着文革之终结而处于冷藏状态。所以,它鲜为西藏以外的观众知晓,后来就连展览馆及其上峰单位对此也莫名其妙地讳莫如深,好像这组大型群雕根本就不曾产生与存在过一样,好像领导们当年功劳簿上那浓墨重彩的这一笔竟蒸发得无影无踪一般。……当日历翻到上世纪末叶,为迎办某个重大庆典事宜,并服从拉萨市政扩建布达拉宫广场的总体规划,原处于布达拉宫宫墙东南端的西藏展览馆搬家迁走,遂包括泥塑《农奴愤》在内的许多不能与时俱进的展品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毁之弃之了。……要知道,随着搬迁被遗弃而又最不应被遗弃的正是那段记述着藏民族在二十世纪前半叶沉重足迹的独特历史。”因此,如今重版画册《农奴愤》,应该是令这位党的文艺工作者感到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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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重版的中文版《农奴愤》插图。(唯色)

那么泥塑《农奴愤》会不会也有复活之日呢?听说北京的某位要员视察西藏时做出了应该恢复泥塑《农奴愤》的指示,听说西藏的某些文化官员也在竭力鼓动重新恢复泥塑《农奴愤》,其用意何在呢?是一如当年,继续作为阶级教育的教材来刷新当代藏人的记忆吗?还是将其设为如今时兴的“红色经典旅游”的景点来继续洗脑中国各地游客的“西藏观”吗?还是出于对文革时代绝对专制的权力体系的缅怀?有一点很清楚,如果重又泥塑《农奴愤》,资金方面必定不是小数目,而在市场经济的今天,这无疑是一块肥肉,会有多少人欲分之啖之,乃可想而知。

不过我倒是赞成重塑《农奴愤》,当今天的人们重又目睹这些经不起历史考验的泥人,内心里体味到的恐怕更多的是反讽,毕竟21世纪的文化语境大不同于文革时代的文化语境。但我也相信,不管花多少钱,出多少力,单从艺术本身来说,如今已不可能塑造得出当年那种确实具有感染力的艺术形象。既然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精神原子弹,也就没有了当年的革命热情,曾经燃烧在老一辈艺术家心中的爱与恨,化作了新一代艺术家心中的灰烬,仅靠金钱刺激,艺术创作力能与当年相匹敌吗?艺术作品能与当年差不多吗?如此赝品,只怕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啊。

(本文仅代表评论员个人观点立场)

注释:

【1】世纪艺术史研究http://www.cl2000.com/history/wenge/ziliao/18.shtml

《坚持美术革命,要和十七年文艺黑线对着干——《农奴愤》创作组部分同志座谈创作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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